房门甫开，一阵腻人的凉风便顺着木门的罅隙委婉地涌入了。夹杂着孟夏特有的植物的清香，袅袅绕饶，盘桓在空中再也不去。
门外，那穿着凉薄斜襟布衣的玉珍正提着篮子从门外走进来，看见李婶与香卉，都径自打了招呼。
“婶子，我娘让我送鸡蛋来了！”玉珍说了句，然后将那篮子递给香卉。转身望着面色憔悴异常的李婶，关切地问道：“婶子，您今天感觉如何了？”
李婶见到玉珍进门，努力想从床上坐起身子，然而终究因为身子孱弱的缘由，而被迫大口喘起气来。只能笑着由香卉在身后放了荞麦皮的枕头，勉强撑着身子与玉珍说话。
“秀芹倒是关照。若是这些鸡蛋拿到街上去卖，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李婶淡淡的开口，一张脸上腾出了几分怅然的悲伤。
李婶生病卧床的日子。幸蒙一贯交好的王家不弃，不仅对于李婶本身照顾有加。还时常贴补些饭食之类，帮助李家度日。李婶与香卉，心中对此很是感激。
玉珍望见李婶这般，心中也是不好意思，便开口劝了。
“婶子，您现在别担心这个了。您先将病养好才是硬道理！”玉珍叹出一口气来，然后这才扭过脸看着香卉，有些奇怪道：“你不是要去杂货铺，怎么现在还在这儿？”
香卉一怔，提着鸡蛋的手也是晃了一晃。
“我今天不去了，干娘这般，我实在不放心。”她说了句，然后回身将那鸡蛋篮子置于不远的木桌上。那篮子中十几个鸡蛋浑圆饱满，被木门罅隙漏进来的阳光一照，现出几分毛茸茸的质感。
身后的李婶听闻香卉这般，眼中划过一丝悲伤。然而很快的，她便又蹙起了一弯浅淡的笑。
“你去！那杂货铺的老板娘是个顶厉害的人，你惹不起她。”她顿了顿，然后又道：“我在家中没事。(请记住的网址.)”
身旁的玉珍见李婶这般说，也是点头。
“香卉你先去，婶子有我守着，出不了什么事的。”她笑了笑，笑容如夏花明媚。这是一个十六岁少女应有的光鲜。
香卉还想辩驳什么，可是经不住李婶的一番劝。只点了点头，拉着玉珍一同出去了。
小院中，下午时分的阳光是带有绮丽光彩的。远处近处，那入眼的绿意蓬勃而生。新鲜而鲜活，像是生机勃发的旺盛青春，散在世间各处，比那一斛斛珍珠还要明丽。
玉珍站在门边，有些奇怪于香卉将她拉出来的举动，只挑了一双丹凤眼，疑惑地望她。
她胸前吊着的两根油亮的大辫子似比香卉的还要长。荡在胸口，用彩色的丝绦头绳扎起来，只在末尾系成好看的蝴蝶结。这是玉珍生日时香卉送与她的礼物，看起来，她倒是格外喜欢。
香卉望着那结成蝴蝶结的头绳，心中一片欣慰的艳羡。然而终是瞥了目光，沉下了脸色。
“玉珍，我感谢你与婶子这些日子一直照顾干娘和我。而且今日还送来了鸡蛋，我知道那都是你们省吃俭用省下的，我和干娘真是欠你们太多……”香卉喋喋地说，一双眼睛中含了异样的湿润。
面前的玉珍只是大咧咧地摆手，一份得意洋洋的光彩。
“你倒是不必感谢我。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希尧哥！”她说着，凌厉的脸上捎带了几分甜香的温柔。然后挑了一双眉目，只是望她。
“你唤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感谢我？”玉珍嗤笑道，“其实你不必……”然而话还未说完，便因香卉突然的举动而滞在那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有些生气，脸上带了几分不悦。
但见得那香卉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几个铜子。举着它们，递到玉珍面前。
“这钱不多，你先收下。那些鸡蛋，就当是我借的，剩下的钱等到……”
“够了！”玉珍打断了她，“钱香卉，你倒是与我客气。你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玉珍说着，还不忘狠狠地啐了香卉一口。
“你少看不起人！”说罢，便不再与香卉啰嗦，径自进到屋中照顾李婶去了。留下香卉一个人站在院中，望着那狠狠关闭起来的木门，脸上一阵五味杂陈的表情。
这个夏天，终是来了！
一路无话地行到了杂货铺。
铺外，那一身宽身鸡心竖领旗袍，前额烫有大波浪卷发的老板娘，正坐在门前的藤椅上嗑瓜子。看到香卉过来，大声地叫骂了。
“小蹄子，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才来！”她没好气地站起来，抬了新染上蔻丹的手指戳了香卉的额头。
那指甲上新染的蔻丹，因为颜色的不正而现出几分俗艳。连带着那指端的白肉，也好似被这种颜色染了个通透。
香卉望着老板娘凶悍，连连地道歉了。
听闻，这铺子的老板娘曾经是做彩旗生意的。被佳宜的一个商人从南洋带过来，几年欢愉后，空留下一个小妾的身份。那商人死后，府中的大太太吝她不干不净，遂将她扫地出门。如今靠着这间杂货铺维持生计，卖些时兴的雪花膏、桂花头油之类，这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那老板娘见香卉实心道歉，虽然有意多加捉弄，但毕竟碍于人来人往，有些不过。遂坐子，又倚在藤椅上嗑起瓜子来。空余下香卉一人，留在铺中忙东忙西。
街道上，一片冗嚷的吵闹。许是因为已进夏季的缘故，连那穿梭的行人，一张脸上也是捎带了溽热的湿气的。热气腾腾的，混在人堆中，像是烹在锅中的将要出炉的饺子，一个个争先恐后，皮薄馅多。
有衣衫褴褛的报童站在人来人往的马路街口摇着手中的报纸。嘴中只扯着嗓门大声喊着号外号外。有过路的行人偶尔会停下来买几份小报带回去，这廉价的报纸，几份，才不到十个铜子。
香卉端着盆子出去泼水，眼光却下意识地瞥向那报童手中印有大幅相片的报纸。心下了然这定是又在关注战事的新闻。不觉眼色一黯。
如今的时局，倒是极其不稳的。
南方各地多发战事。虽有政府当头时兴民主，抵御封建，只可惜力量尚且不够。情急之下只好重新借助封建势力推翻旧政权，被有识之士只说成挂羊头卖狗肉。于是，战乱频发，再加上连年灾荒严重。造成人心不稳，暴民迭起。这究竟让人心寒。
不过好在，听闻那满洲皇帝已下诏退位。也许不久的将来，这国内的形势倒是真如报上所说，一片民主共和，情势大好。
香卉将盆中的水悉数泼在街道上。一片湿漉漉的的水花溅起一片黯淡的飞泥。落在老板娘浅粉的绣花鞋面上，遭来一阵劈头盖脸的怒骂。
“小蹄子要死了！这个鞋子可是我新做的，看我不收拾你！”说着，便提了手边的鸡毛掸子去打。引来不远处蹲踞在一起，等待拉客的黄包车夫们一阵哄笑。
“菊香，亏你这把年纪仍有一片少女心，竟与这黄毛小姑娘一般见识！”有一个抽着旱烟，眯着眼睛的中年黄包车夫打头说了，引来身旁几个年轻一点的小伙儿一阵调侃。
一时间，那些俏皮话恣意流淌，惹出老板娘菊香一阵开怀的叫骂。
香卉有着尴尬地望着老板娘与那众车夫们一通对仗。见四处之人只是捂着嘴纷纷侧目，不觉脸面之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只低低地垂着头，脸上一片红白交错。
幸而，有富贵人家的丫鬟让老板娘赶去送货。老板娘菊香见香卉空闲，便颐指气使地让香卉拿上货品与那丫鬟同去。
香卉这才侥幸逃月兑一劫，不禁暗暗松出一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