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相信残勾会败。至少在大陆西海深处那座神秘的塔林里、那座不知道多高的白塔上的人是不会相信的。
塔叫通天塔。据说,一个身体矫健的人从塔基爬到塔顶需要十年的时间,而且日以继夜地爬,而且不考虑吃喝拉撒暖之类的生理需求。
塔有多高,没人知道。
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世间有这座白塔。
它是何时屹立的,它耗费了多少工匠的血汗,没有人知道。
通天塔以何为基?塔顶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怎样去塔顶,塔顶的人怎么下来,没有人知道。
谁是它的主人,主人因何要造这高得奇怪的东西,没有人知道。
造这东西又有何用,没有人知道……
通通没有人知道。因为这都是秘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要么在塔顶,睥睨天下,要么已经安眠在需要他们的地方。
这个东西太神秘了。太神秘的东西总是有人会去想象。
有的说,西海深处有白塔,乃通天之径由……
有的说,神龙大帝凌去之时,西海内神针矗天而立……
有的说,西海茫茫,空无一物,西海之西,即东海之东……
有的说,西岸渔民某,出海月余而归,其自称迷航,其归时,一鲛偶随之。上身如人,如鱼。腿脚交盘,故名鲛人。善泣珍珠,渔民某以此获利巨万。鲛人居世间日久,习人语,言:西海深处有白塔……
有的说,白塔之内,皆为鲛人所泣之珍珠……
有的说,鲛人将是天下祸端……
有的说……谁也不信谁,大家都在说。
事实是,大家都去西海捕鲛人,而往往,去的多,回来的少。哪怕回来一个,就会激励数以千百倍的人去,西海觅鲛。
仍然是去的多,回来的少。
捕获鲛人的,自然欢天喜地。空手而归的,叹怨运气不好。最凄惨的是那些没有归来的,他们的家人日日海边守望,夜夜榻前泪盼,生活日渐拮据,甚或有衣衫褴褛不蔽体的,更无奈的是粮储洞空匿炊烟的。
唉,端的一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
而这一切,都只是个阴谋。西海上的冤魂一个也不少地包围着通天塔,浪是他们的血液,风,是他们的哀嚎。
然而,天大的谎话是,这并不是一座搭。而是数不清多少的塔组成的塔林。高的,矮的,粗的,细的,一座挨着一座。它们看似混乱地矗立着,分不清哪座,其实是按着某种隐秘的方位,塔身也并非笔直,以一种亲和的曲线像是要延伸一下,也像是要收缩一下,只是它们是不是真的在时间的坐标上伸缩着,没有人观察,也没有人记录。
塔身的设计也并非各自孤立,也并非一贯之地遵循圆柱似的塔身,有的形状太奇怪了,像一颗不伦不类的树干或者嶙峋的石墩,在林子里急剧地生长,像是儿童画不经意的皴染。而塔顶以桥的方式连接。有的甚至共用一处顶盖,塔身像是两只脚,深深地扎着。
当然,也因为不一般的缘故,矮的塔顶只能连接到高塔的塔身里。
矮塔都有顶盖,顶盖都是蓝色,有的是圆顶盖,有的是方顶盖。矮塔之中最矮的部分像是有眼睛的白身蓝发巨兽,雄壮地蹲踞在高塔周围,似是一种守卫。在岛的周边,还有城垣一样连接的塔墩,瞭望孔里放射出神秘的幽光,比深夜的眼睛还暗,可是能看见。
总之,这是一个奇怪的所在。这是一片狭小的区域,但有着广袤的土地。
它们也并非一个孤立的岛屿,而是周边数个奇怪的岛屿。这些岛屿不多,并不容易被发现,也不能确定数目,常常隐没在巨浪中,然而海浪似乎又不能把它们怎么样。
主岛。塔之最高者为通天塔。通天白塔之上,个个面色凝重。他们是这座白塔的管理者。
他们是三个人。三个老者。一个发须洁白,看不出哪族人的特征,但是能够在这个白塔之上,都是地地道道的冰霜血脉。
这个老者叫鬼丛子。管理这座白塔的人称为鬼,丛子大概是他的名,只是已经没人知道他姓什么了。能够称为鬼,他姓什么还重要吗?
既然为鬼,鬼就是他们的一切。
鬼丛子第一个发言:“云谷之事,太沉痛了。”他在陈述感情,却也是在责备。白塔之上,三鬼执掌不同,鬼丛子是老大,负责重要事宜。鬼糜子负责刺探,鬼苌子负责征战。
残勾的失败,隶属于鬼糜子的责任。所以鬼丛子把话语的尾气悄无声息地摆向鬼糜子。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高手,能杀死残勾,令人难以置信。”鬼糜子的惊讶、无辜和自责交杂在一起,涂写在脸上,他的脸像是酒腌过的酸菜,甚是讨厌,“不过,一个小小的亡国小卒,我让他死,他断不能活。”
“恐怕并不什么亡国小卒吧,”鬼丛子语句讪讪,却含有一股凌厉之气,他的脸较为风俏,眉宇间尚有一丝俊气,只是老迈有余,凭添着许多风霜,“帝主有命,他的死活关系到我族大业,老二,你怎能如此玩忽?”
那个酸菜脸鬼糜子的身体姿势像是一尊高傲的塑像,一听后半句时,立刻显出一副耳提面命的神态。颤声道:“杀手从来都是以命殒职。残勾之死,实不堪惜,我手底下能人力士无数,澜河之上定将那祸害我族大业之人碎尸。”
“残勾不足惜?”一个疑问的声音袅袅升起,却是那鬼苌子,她声音清脆,面带一层乌纱,穿着雍容华贵,她是个女人,“二哥,你手底下有谁能比得过他?登陆战事起始至末,若不是残勾牵制龙卫兵团,我们的胜利能这么快吗?一人能牵制全军,这样的人才,二哥却说不足惜。”
“哼,那又有什么了不起,是我给他机会表现,我没给机会的多着呢,三妹你也太小看我磨镜铁室了,铁室之外,我还有鹰隼过百,虽禽兽也能杀人。所谓的龙卫兵团也不过草草,一个残勾就能游刃有余,哼。”酸菜脸哼来哼去,他最是看不惯别人瞧不起他。
鬼苌子麾下攻城略地的时候,他既恨自己手下没有多少施展的地方,又不能不拍起巴掌叫好。
自从她统率的大军征服神龙后裔,冰封大地,霜禁异族,大哥鬼丛子都对她赞赏有加,谦让有余,没想到,一到二哥这里,却还是冷言冷语,那鬼苌子一恸,竟然拂袖要走人。
鬼丛子也是对鬼糜子的倨傲大大不满,甩下一句:“事成,是你应该的责任;事败,是咱们三个的责任。你好自为之!”也拂袖而去了。
留下憋了一肚子气的鬼糜子,直想骂人,他娘的你个残勾,害得我吃好大亏,他娘的你个影刺,看我不把你碎尸万段。
他的酸菜脸在夜空中凝滞了一会儿,才跟随主人的身影而去。
说实话,失去了残勾,鬼糜子还是蛮心疼的,毕竟,残勾为他带来了太多满意,也给新的冰霜帝国带来无以限量的喜讯。可是他死了,也曾在一瞬间的时候,鬼糜子有些伤感,感觉自己心里的一根柱子毁掉了。
残勾的死,让鬼糜子愤怒,他回到自己的府邸,是在白塔东北的一个小岛上,这便是不可见小岛的一处所在啦,四围的海底似是极陡峭的石岭,小岛周边的海水打着漩涡。看起来极是不能航行的。
此时,接到他信号的若干人等已经在府上大厅等他。这个岛就叫做磨镜岛,他的府邸就叫做铁室。等他的人有男有女,有美有丑,通共四人。
他宣布了残勾之死,没有人讶异,他们绝不会为一个死人讶异,无论死去的是谁。他也宣布了杀死残勾的人,所有人都凝神静听,能够让残勾死的人,绝对是值得凝神静听的,因为,下一个死的或许就是自己。
他们记住了一个名字,影刺。他们也记住了一个地点,澜河栈桥;澜河之上只有一座栈桥,只有这座栈桥可以通过澜河。
四个人只需要知道这么多铁室的主人也只会说这么多。比这多一句,鬼糜子就说了一句废话;比这少一句,四个人就听不明白也不会离开。鬼糜子是永远不会多说一句废话的,这些人也不需要听。因为这是铁室,这是磨镜铁室。
磨镜铁室只给一种人来,也只让一种人走,那就是像这四个人一样的人。离开而没能回来的残勾,让鬼糜子有些伤神,他绝不是第一个离开而没能回来的,但他的离开而没能回来,的确让这个酸菜脸的鬼糜子更加作践自己的酸菜脸。
四个人一走,磨镜铁室又重归宁静。仿佛有那么一瞬间,鬼糜子的眼皮竟然跳了一下,心里的最深处有一丝叹息,连他自己都未必听得清晰。
这只是个信号,一个宣布他的心从此惴惴不安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