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是顾良温的出诊日,整整一个下午,他陆陆续续接待了二十八个病号。偶尔叫号的间歇,一旁配合做心电图的小护士总会眉飞色舞地跟他说:“顾大夫,刚刚来看病的是省委某某厅的某某领导,之前可都是找杜主任的。顾大夫,您这下可在咱们渠安出名了。”
顾良温面对眼前这只聒噪的小麻雀,至多笑笑,随后收敛神色:“下一位。”
其实,他从来不关注就诊病人的身份,或大或小的官职,进了这间病房后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病人,而他唯一要做的,便是救治病人。
临近六点,顾良温诊断完最后一名患者,抬头看看对面墙上的挂钟,离正常下班时间又超出半个多小时,他揉了揉酸疼的后颈,将桌子上的病例收整好,月兑了白大褂,关上电脑,而后出了病房。他听到前方从拐角挂号处隐隐传来一阵阵争吵,他慢慢走过去,抬眼一看,竟然是她。
“求求你,让我见一面顾大夫,不会耽误很长时间,就五分钟,五分钟好不好。”
挂号处的护士冷冷拒绝:“别说你拿不出省市干部就医卡,就算有,也到了下班点了。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子又没有家属陪着,到底谁要看病。”
“我…”叶承欢一时无语。
“徐护士,这女孩我认识。”顾良温迈着修长的双腿走过来,短袖的法兰绒格纹衬衣服帖地覆在他匀称的体裁上,他双手优雅地插在牛仔裤兜里,嘴角噙着笑,唇缝间露出洁白的门牙。
叶承欢傻傻站在那里,心底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惊愕,或许惊愕要多一些,直到顾良温笔直站在她面前,她涣散的思绪一点点聚拢,顾良温温润的五官也一点一点浮在清亮的眸子里,她开口:“是你。”
这对白令顾良温想起前几日母亲看的一出电视剧。当时他正窝在沙发里看《心血管病学》,电视插曲低吟千回,良久,他竟听到母亲细微的啜泣声。他不禁抬起头,好奇的扫了几眼,电视里,一对男女越过车水马龙,慢慢走向彼此,眸子里涌动着永不褪去的情潮,心知对方是心底最熟悉那个人,却万般不置信,走到近处,小心翼翼问一句:“是你?”
百转千回,,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带有一丝蓦然地洒月兑,她注视着他,看千遍万遍依旧不够,却终究说了那么一句:“世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最终二人分道扬镳,擦踵而过。
全集剧中,温母依旧深陷情节,不得自拔,眼看着茶几上的卫生纸垒成一座小山,顾温良靠过去,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妈,快别哭了,电视剧都是编剧编出来的,真实生活里哪跑出那么多痴男怨女。”
母亲不好意思地抹抹眼泪,后又负气地拍掉顾良温的手:“我就说当初不该让你学医,你看看你,整天面对那些冰冷的手术器材,性子也变得这么麻木。”顿了顿,顾母又自觉自悟:“良温,或许等你恋爱了,就明白了。”
顾温良笑笑,他宁愿当一辈子榆木脑袋,也不愿被情所困。
叶承欢看着顾良温上扬的嘴角,一个失神,臂弯里抱着病例袋掉到地上,顾良温先她一步捡起来,习惯性地抽出了那张半露在外的脑部CT
“左侧基底节区软化灶,右侧基底节区腔隙性脑梗塞,白质疏松,大脑轻度萎缩,脑小血管病变型,伴有脑溢血。”顾温良将CT片举过头顶,对着光看,做了系列判断后,将脑CT重新被他装入病例表里,稳妥交到叶承欢手上,“患者脑梗伴有轻度脑溢血,手术风险虽大,却是治愈的唯一办法,而且,越早手术,效果越好。”
叶承欢依旧沉浸在顾温良带给她的震惊中,他一气呵成的病理推断,竟是母亲主治医生经过两天,对比了五张CT后得出的结果。
原来他就是方姨口中医术高超、悬壶济世的顾大夫。
“顾大夫,求你救救我妈。”叶承欢捏紧手里的病历袋,她眸子恳切地聚焦在他脸上,而后退后一步,深深鞠了一躬。
顾良温扬眉:“你妈叫什么,在渠安哪个病房。”
叶承欢一时哑语,挣扎了许久才开口:“我妈不在渠安,她在三院。”
“抱歉,我是渠安的大夫。”
他很温和,带着抱歉地笑意拍拍她的肩,而后,垂下手,越过她向前走,叶承欢随即即陷入一阵恐慌。
“顾大夫。”
叶承欢听到有人喊顾良温,迎面跑来一个小护士,喘着粗气,见了顾良温如临大赦,忙不迭开口说道:“幸好顾大夫您还没下班,宁院长让我叫您过去,霍书记情况不好,估计要做开颅手术。”
叶承欢明显感觉在小护士提到“霍书记”三字时,顾良温手尖抖了一下,顾良温面不改色:“霍鸣全书记是杜主任的病患,要做开颅手术,也该由杜主任主刀。”
“可宁院长…”
“我表妹大老远来一趟,总不能让人眼巴巴等着吧。小靳,你跟宁院长说,霍书记的手术,我做不了。”
说完,他拉着叶承欢往外走。
夜幕已落,渠安疗养院一片静谧,俩人走在林荫小道上,看着最后一抹余晖褪尽,华灯初上,与当空升起的圆月相互映照。
叶承欢思绪乱飞,她弄不明白顾良温为什么拒绝为霍鸣全做手术,陪她这个“表妹”?任谁都觉得这个理由多么的拙劣无力。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
借着光晕,叶承欢看到顾良温一抹笑靥冷冷挂在他嘴边,有些自嘲与牵强。
“你母亲我不救,霍鸣全我也不救,你或许在想,我这个医生当得极为不称职。”顾良温又开口。
“我…”叶承欢嗫嚅,其实有一瞬间她是这么想的,她觉得医生治病救人天经地义,但很快她又有丝觉悟,现在是经济时代,医生也要吃饭,医生也要赚钱。“其实,我知道让你救我母亲是个过分要求,她在三院,你一定也知道三院,全市治疗费用最低的一家,却也是医护条件最差的一家。所以你不救我的母亲,我可以理解,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连霍书记也不救。”
“两年前,我爸爸也因突发脑溢血住进渠安。”顾良温自顾迈开步子往前走,道路一侧的树叶擦着他的肩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叶承欢小心跟在他身后,她听到顾良温情陷于往事中,低沉的嗓音,“轻微的脑部毛细血管破裂,只要及时治疗,并不会危及生命。可惜入院一天一夜,都没有医生为他进行手术,破裂面逐渐扩大,颅内压持续增高,不治而亡。”
叶承欢倒吸一口气。
“或许你要问,这么大一家省级医院,怎么会连一位脑外医生都没有。”顾良温回头凝视她,她听到他说:“怎么会没有,包括院长沈聂在内,所有的脑外科医生都在一个病人的房内,那个人就是霍鸣全的妻子——于素。”
天,叶承欢万万没想到,世上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事。草菅人命,这个词一下子浮在她脑子里,霍鸣全的妻子命重,难道其他患者的生命就可以被漠视吗?在这场看似没有凶手的血案里,渠安医院甚至霍鸣全都是杀人帮凶。
叶承欢看着眼前的顾良温,面目无波,像在叙述别人遭遇一般,丝毫看不到一丝痛苦的波澜。她想,他到底用了多长时间,慢慢舌忝抵抚平伤口,才能像现在这般从容地谈起他父亲的死。或者,他未忘怀过,只不过,那种恨深深绵延到他的骨子里。
“所以,这么一个人,他害死了你最挚爱最敬慕的亲人,若是你,你会原谅他吗?”
若是你,你会原谅他吗?
这个问题,叶承欢在心里问过自己多次。或许之前,她还得不出答案,但在后来严伟找到她,告诉她,霍林东正在联系省委领导,向警局施压,要求严惩犯罪嫌疑人叶梅盛时,她突然明白,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