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传奇(二)
我爷爷女乃女乃带着我的大伯父和大姑原本很平静美满的生活着,土匪向巧二一来,就不得安宁了。向巧二是当时西南地区最大的土匪,他拥有上千兄弟,拥有几百条枪,他从云南昭通一路烧杀抢掠,跨过绵延的乌蒙山,来到了水城。水城的地主乡绅们都怕他,纷纷组织民团剿匪,当然少不了我们家族。在我们家族盘踞的盐井古镇,我爷爷到处拉拢兄弟,购置军火,担当起了一方守土保家的重任。当时国民党忙于抗战,驻守云贵的十三军没有多少兵力,实在帮不了老百姓剿匪,于是司令杨森就给拉起民团武装的地主土豪们发委任状,我爷爷顺理成章的做起了盐井镇的保安司令。那时,他穿着司令杨森派发的国民党军装,腰间插一把驳克手枪,威武的骑着白马,在各个营地哨所巡视,煞是威风。
秋天来了。盐井古镇肥沃的土地上,玉米长得跟女人的****一样饱满,高粱红的像小媳妇的脸,土豆长得虎头虎脑,农人们心里喜滋滋的。不用说,这是一个丰收年。可是就在这个丰收的秋天,土匪终于来了。土匪向巧二的人马从威宁打到了德乌,又从德乌打到了玉舍、米罗,各地民团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向巧二打到盐井古镇的时候,我爷爷组织民团在阿扎屯做了顽强的抵抗。
阿扎屯三面环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这里是云贵交通要地,兵家必争之地。当年云贵地区爆发苗族大起义,苗民起义领袖之一的黄金印就在这里安扎了军队的大本营。屯上水源充足,物资丰富。黄金印利用这些优势,硬是跟清王朝周旋了十几年,直到最后弹尽粮绝,农民起义的烽火,才被云南王吴三桂绞杀掉。我爷爷和他的民团利用有效地形,在屯子上修葺了碉楼,设立了哨所,并派重兵把守。
向巧二自当土匪以来,一直没有遇到过强劲的对手,所以他低估了我爷爷。他是从早上就下令攻山的,但直到夜幕降临,他的土匪弟兄伤亡过半,依然无法接近我爷爷精心构筑的堡垒。以后连续好几天,向巧二发起了还几轮进攻,都被我爷爷组织的民团打退。
我爷爷御敌于镇门之外,保护了老百姓的财产,威望大增。向巧二年轻时参加过蔡锷将军的护国运动,当过护**的排长,颇有些军事谋略,他眼看攻不下阿扎屯,于是便采用围而不打的战术,就在屯下安营扎寨,企图把我爷爷的民团拖死。我爷爷不甘示弱,没有战斗经验的他总是怪招频发,他眼看敌人只围不打,于是就挑选精壮男丁,潜入敌人营地,进行夜袭战。他的夜袭战有个原则,不伤人命,只偷东西。向巧二的营地被这些神不知鬼不觉的夜行人士搞得鸡犬不宁,粮食果品,枪支弹药丢了不少,弄得向巧二苦不堪言。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向巧二总算领教了我爷爷的厉害。于是他四处收集有关我爷爷的情报,当他得知我爷爷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时,不由得肃然起敬,感叹英雄出少年,言词之间居然很有些好汉爱英雄的意味。眼看冬天就到了,屯上的风也开始凌烈起来,向巧二知道了阿扎屯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后,就班师回米罗,阿扎屯保卫战以我爷爷的胜利而告终。与此同时,国民政府十三军司令杨森也得到了我爷爷打退土匪的消息,于是派人从昭通行营给爷爷送来一副“保境安民”的匾额,盐井镇的老百姓们都纷纷来黄府观摩,这块匾额为爷爷增色不少,但却因此引来了不少是非。
我们中国人最大的陋习就是,国家危难时能团结一心,和平环境里却总是内讧,你争我夺,结果国家社会被弄得乱糟糟。盐井镇同样是如此。当我爷爷的阿扎屯保卫战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屯里的地主富豪们却因为谁来当盐井镇的镇长而闹得不可开交。待到盐井保卫战胜利,我爷爷回到镇里,却亲眼目睹了镇子上的地主乡绅们为了一己私利而斗得不可开交。那些老头子们目光短浅,惹得我爷爷很是不舒服。后来他受到国民政府的嘉奖后,镇子上的地主乡绅们就很不服气,认为那是大家的功劳,凭什么要他独吞。我爷爷的家丁们出门就成了地主富豪们报复的对象。爷爷为了保卫家族的财产,毅然提起了枪,带起众弟兄跟土豪们打了起来。
那时跟我们的家族斗得最厉害的是范员外家。他家也有家丁,也有我爷爷所拥有的汉阳造。范员外嫉妒我爷爷受到民国政府的优待,其实我爷爷只不过是受封了一个没有任何利益可捞的虚职而已,但范员外不那么认为,他就觉得“司令”这名词听起来好听。
那个冬天,我爷爷在堂屋里惬意的烤着煤炭火,喝着自家酿造的高粱酒,与一对儿女玩得开开心心的时候,家丁来通报说范员外来拜访。爷爷还没有传令说请进,范员外已经大摇大摆的跨过堂屋的门槛。爷爷本来就讨厌这不知礼节的老头子,这回更是对范员外恨之入骨。但我有涵养的爷爷还是满脸堆笑,以客人之礼迎接了范员外。
范员外大模大样的坐在了爷爷的太师椅上,吩咐随身家童在爷爷的雕花八仙桌上摆起了水灯和烟枪,就大口大口的吞吐起云雾来。
范员外道:“兄弟前不久的保卫战打得好啊,保卫了我们盐井的安全,没有你的话,我们今天都要变成穷光蛋了。向巧二可是从来没有吃过那样的大亏,这回恐怕他是很难翻身了。”
这句话对我爷爷来说简直就是屁话。但我爷爷还是表示客气:
“哪里哪里,这是盐井百姓共同抗敌的功劳。没有你们范张刘三家的支持,那情况可就要倒过来了。小弟还得感谢你们啊。”
“兄弟你的功劳最大啊,全镇的乡绅就只有你一个亲自带队战斗,我们这把老骨头白活了。”范员外继续客套。
“我是保安团司令,就得维护一方安宁,这是我的分内职责。”我爷爷不卑不亢的道。
范员外不说话,他继续吸了几口大烟,感觉有点精神了,才慢悠悠的道:
“杨司令对你的委任状下来了没有?”
“没有”
“哦,对了,他只是给你颁发了‘保境安民’的匾额。”
“不管什么委任状,屯子里有什么事,我都会管的。”爷爷慢条斯理的道。
“你听说镇子上的人说你坏话没有?他们说你不该独吞功劳,那个匾额应该是属于大家的。”
范员外闹半天终于说到了正题。我爷爷在心里暗道:这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谁敢这样说就叫他来拿去,我双手奉上。反正挂哪里都一样。如果范员外你喜欢,你就拿去挂,小弟现在就去取下来如何?”
爷爷说罢就喊家丁去搬楼梯取匾。范员外赶忙阻止,连声说道:
“我是怕有人对兄弟图谋不轨,害了兄弟,给兄弟提醒一声,提防一下,也不枉自我们黄范两家多年的交情,怎么会好意思要兄弟的匾了。”
爷爷笑而不语。范员外逗留了片刻,自觉无趣,起身告辞走来。留下满屋子的烟土味,惹得爷爷破口大骂:
“这个老狐狸,抽鸦片赶快抽死算了,省的到处害人!”
爷爷说的话另有隐情。
这范员外本身就是一个瘾君子,吸食鸦片几十年,毒害了自己也毒害了别人。爷爷的几个不成器的哥哥都被这老头子引诱吸上了鸦片,整天就跟水灯烟枪打交道,不务正业,败坏了不少家财。我们家族要是没有强悍的爷爷和精明的女乃女乃支撑着,恐怕早就倾家荡产了。
爷爷从范员外的突然来访里看出了玄机,知道了盐井镇再也不能久留,家族要想发展下去,只有离开这是非之地。事实上爷爷的推测是正确的。在第二年春他率领家族离开阿扎屯后,那里就发生了血雨腥风的家族大屠杀,我们家族因为爷爷的选择而幸免于难。
那年冬天,爷爷就开始张罗着迁居的事情。很戏剧的是,他的迁居的成功,完全是那个秋天跟他在阿扎屯上斗得死去活来的向巧二促成的。在爷爷跟女乃女乃商量迁居,女乃女乃赞成迁居的事情后,爷爷整天在想迁去哪里合适。迁得不远的话,一旦发生纷争,家族仍然会有危险,去得太远,家族人口多,行动又不方便。正当爷爷左右发愁的时候,爷爷结识了一个在商旅的马队里赶马的人。赶马人是在一个大雪天负责驼盐给黄府的,那天天黑了,爷爷就留他过夜。赶马人不知道爷爷就是秋天打垮向巧二的人,他知道爷爷的难处后,就向爷爷推荐了向巧二,说向巧二为人豪爽,喜欢急人所难,前不久就在他的地盘上收留了好多来自龙川的人。爷爷听后哈哈大笑,他对赶马人道:
“大哥你猜我是谁?”
赶马人道:
“我只知道你们盐井有员外三十家,其中黄家号称员外一十八家,不知你是哪位黄员外?”
我爷爷微微一笑:
“不瞒兄长,在阿扎屯打败向巧二的黄三员外,正是小弟。”
赶马人一惊,随即激动的道:
“幸会啊幸会,原来兄台就是鼎鼎大名的黄三员外啊,失敬,失敬。”
我爷爷开玩笑道:
“大哥你看,要是我真去了米罗,岂不是羊入虎口,向巧二肯定会不放过我的。”
赶马人一脸认真的道:
“三员外啊,要是你真去了米罗,我哥是高兴得来不及啊!他说他这辈子除了佩服我们的老司令李烈钧将军外,最欣赏的就是你老人家啊。”
爷爷听赶马人说向巧二是他哥,便一脸茫然。
赶马人看出了爷爷的疑惑,赶忙解释道:
“不瞒员外,我与向巧二曾经就是李烈钧将军麾下的士兵,我们追随将军参加护**运动,后来军队在进攻四川的战役中被打散,我混进了一支贩盐的商旅,做了一名赶马人。向巧二大哥则拉起失散了的弟兄,做起了绿林生意。”
“兄弟斗胆问一句,你们在这儿做得好好的,何故要迁居呢?”
爷爷长叹一声,说明迁居的原委。赶马人很是同情,便对爷爷说:
“员外你是人中龙凤,美名远扬,现在处于危难之时,我们应该帮助。如果信得过我,迁居的事就由我联系向大哥,保证能妥善安置。”
那个冬天,爷爷把家族的命运交给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赶马人。而且投奔的对象居然是他曾经的敌人,他的这种勇气,很多年后,我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赶马人悄悄的叩响了黄府的门扉。同他一道来的,还有一个孔武有力的黑衣人,他们悄悄来到爷爷的堂屋,爷爷早就在那里等候多时。
黑衣人居然就是向巧二!他是听了赶马人回去说了爷爷的遭遇后,便跟着赶马人马不停蹄的赶来黄府的。他听说自己佩服的英雄受难后,便觉得自己也受了难,很是不高兴。见到爷爷后,向巧二的第一句话是:
“黄员外受苦了,小弟来迟了。”
爷爷受宠若惊,赶忙回礼:
“向大哥言重了,你我曾经刀兵相见,今日大哥不计前嫌,亲自来冒雪来寒门,小弟有愧啊。”
“黄员外不要客气,向大哥已经给你们择好了地基,就只等贵府迁居过去了。”赶马人热情的说道。
向巧二连连点头,道:
“迁下米罗以后,你们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爷爷千恩万谢,就在那个雪夜决定了我们家族历史上的又一次大迁徙。
第二年春天,爷爷变卖了所有家产,举家迁往了米罗。
向巧二和他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并成为一段佳话在水城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