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下的孩子
其实我家住在伏牛山下的伏牛山寨。如果要像武侠小说那样写得雅一点,可以叫做伏牛山庄。伏牛山因何得名,还有待考证,但它的另外一个名字,牛角山,明眼人一看便知,肯定是此山形如牛角,是以因形得名。伏牛山其实是两个山峰,只不过是两山共用一名。两山峰是在山的半山腰开始分开,各走各的,一个往北去,一个向南,中间留出一个近百米的豁口,远远的看,就像是一只牤牛顶着两只牛角。
那年我四叔在伏牛山庄赶跑老虎后,曾有好事者建议改此山为伏虎山,改伏牛山寨为伏虎寨,我们寨子里的人觉得这想法不错,大家都举双手赞成。于是就去公社商量改名的事。那时公社的书记就是帮我取名字的赵老先生,他听了后,对组织改名的人说:
“你们这个想法很不错,可是公社不能做主。我建议回去以后写一个详细周密的报告,上报区委,由区委来牵头改名的事情。”
淳朴的乡民们得到公社书记的表态,支持改名的人多了起来,最后发展成了全村民的运动,为了伏牛山的更名,一下子把小村搞得沸腾起来了。
更名报告当然得由赵老先生来执笔。原因无他,因为全村就只有他一个文化人,而且文化程度极其高,又当了几年区委秘书,报告啊,总结啊之类的文案尤其写的纯熟。
老先生写起报告来,旁征博引,洋洋洒洒,文词优美,简直可以当做散文来读。为了伏牛山和伏牛山庄的更名报告,他花了数昼夜,仔细校正,增删数次,最后定稿,长达数万言。那些报告现在已经作为文史进入了档案室,原文如何无法知晓,但老先生的文笔却是让区委书记大开眼界,拍案叫绝。
后来区里专门为了伏牛山的更名召开了大会,由于我四叔的事件属于捍卫人民劳动果实的典型,是全区乃至全县人民学习的榜样,理应大加褒扬才是,于是区里全票统一通过了更名方案,只等县里拍板认定就行。
可是,报告到了县里,县长和书记却发生了分歧。书记是赞同更名报告的,他认为,八岁儿童勇战老虎的光荣事迹值得宣传,更改伏牛山为伏虎山,可以笼络人心,可以鼓舞人民斗志,激发老百姓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从而达到“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目的。
县长却不这样认为。县长的意思是这个头不能开。如果这样的事情一旦放松了,以后哪里有了典型,那里的人也来申请变更地名,就会有千千万万个伏牛山或者伏猪伏鸡伏狗等山跳出来改名,那就不好办了。再说,水城各地的地理信息在前不久刚刚上报到省里,白纸黑字标志得清清楚楚,省里已经上报给中央,如果基层有地名变更,上面追查下来,不知道要捅多大的篓子,干脆还是保留原名好些。由于县长不同意,书记也分析了利弊关系,最后得出结论,如果不更名,伏牛山不会有事,如果改了名,很难保证不会有事情发生,还是不更名为宜。
于是,县政府下文,县委书记签署的《关于伏牛山以及伏牛山庄暂不更名为伏虎山和伏虎山庄的决定》下放到区里,区里下放到公社,最后伏牛山的人们得到更名失败的消息,全庄的人都闷闷不乐,赵老先生也是沮丧得紧。
更名失败后,伏牛山的人们再也没有去关注地名的事,几十年来,伏牛山与伏牛山庄的地名就一直沿袭了下来。
我上了初中后,开学填个人的信息,我很想写伏虎山,因为那时我跟着我哥哥开始看起了武侠小说,染上了江湖习气,觉得伏虎山听起了多么顺耳,多么动听,就特别讨厌伏牛山这样听起来鲁莽、粗鲁的名字。我曾说过,我在没有看到楼鸣方先生的名画《奢渡河风光》和《凤凰山下》之前,是特别不爱自己的故乡的。改变我对伏牛山名字的看法的,也是楼鸣方先生。不过这回,主要是归功于他的苦口婆心和言传身教。
后来我果断在家庭住址栏写下了:伏虎山。我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砰砰砰”直跳,右半边脸烫的如开水洗过一般。我生怕我的老师看穿了我的阴谋,同时也抱着侥幸心理,希望他不要对米罗太熟悉,不要识破我瞒天过海的天机。
可是,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高人楼鸣方的眼睛呢?第二天上语文课的时候,我就被点名了,起先我以为会不会是我东窗事发了,结果虚惊一场,原来是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我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舒了口气。由于那个问题我之前预习过,因此答得很流利,得到了楼先生的表扬。事后我听楼先生说,那天收拾上去的几十份学生信息表中,他一一浏览,突然发现一个很陌生的地名----伏虎山,楼老师在办公室看我们的信息的时候,正好有人在旁,就问:
“米罗附近没有伏虎山吧?”
有老师接过话头:
“伏虎山没有听说,倒是有个伏牛山的,在马场那个方向。”
楼老师恍然大悟:
“对了嘛,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那个伏牛山不是申请要更名为伏虎山嘛,当时的更名事件,杨二先生的书里就有记载,我怎么就忘了呢。”
楼老师看着我的信息表,觉得这个私自改地名的学生还真是可爱,就好奇,想看看是什么样子的,记住了我的名字。于是课堂上请同学起来回答问题,就有意点了我的名。我的良好表现使老师对我印象极好,加上后来的一次作文课,我真真实实的抒发了自己的思想和愿望,打动了老师的心,于是我就得到了来自楼老师的相对于其他同学更为多的照顾和迁就。
那时我们开学已经两个多月了,秋天也在大地停留了不少日子,一天,我们老师要求我们以《秋天》为题目,写一篇日记。当时的我自我标榜是少年先锋,觉得这题目太老套了,而且秋天也是走到尾声了,我们还在写秋,其实是落伍了。即使写了,也是陈词滥调,不若不写。我确信我是在那篇《秋天》的习作里把这些真实感受写了上去的,而且居然写上千言,今天的我都还在为我那时如太阳喷薄的文思赞叹不已。这篇牢骚满月复的文章居然得到了楼老师的重视,他还特别挑了出来做范文,念给同学们听,并说,写文章就要像我这样有感而发,就要像这样感情真挚,自自然然,这样的文章才是好文章。
我稀里糊涂的一次卖弄,居然成就了我。此后楼老师不断的给我们安排作文课,要我们坚持写日记。我从小就知道了听话的好处,是个遵守课堂纪律,按时完成作业的傻孩子。楼老师要求写的日志,我都完成的很好,有时为了日记的某一句话,我可以熬更守夜,直到想出自己满意的好句为止。渐渐的,我的文字功底好了起来,不仅语言流畅了,思路也开阔了,这让楼先生很是满意。
楼先生那时候是有意培养我的。我时不时的从他那里弄来一些文学名著,那些优美的故事,优美的语言,曲折的故事情节吸引了我,那我看武侠小说从来没有体会到的艺术享受。楼先生当了我两年的班主任,做了我两年的语文老师,说来奇怪,那两年的语文考试,我的语文成绩总是全校第一,作文曾经创下过两次满分的记录,这给楼先生长了脸,我们学校的语文老师们敬佩得紧,纷纷道:
“大作家就是名不虚传,培养出来的学生,也是要比我们的学生技高一筹啊。”这确实是实话,那时候我们年级,我们班的语文平均分,也是高出年级均分不少。
后来我告诉了我的老师,开学时我填写家庭信息表的事。我说不应该虚荣,把伏牛山写成伏虎山的,我要求老师去给我更正过来。我的老师听了,笑得很狡猾,他说:
“你觉得老师当时看出来没有呢?”
我想想看,道:
“事都逃不过老师你的火眼金睛,不过依你的风格,就算是看出来了,你也是不会点破的。”
我的老师,会意的笑了,道:
“那你告诉老师,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我说出了原因。我的老师听了,拍拍我瘦削的肩膀,道:
“今天老师要告诉你,伏牛山的名字,其实很好听的呢。我去过你们家那儿,奢渡河畔,稻香两岸,伏牛山上,竹树葱茏,山清水秀,风景很美啊。”
那天,楼老师给了我一卷东西,要我带回去看,什么时候看懂了,就拿过来还他。那就是我的老师精心为我挑选的《奢渡河风光》和《凤凰山下》两幅他在年轻时候绘制的水墨画。
在《奢渡河风光》那幅画中,一条大河温柔宁静的飘向远方,两岸蒹葭苍苍,芦花似雪,几只牛儿在草地上安详的吃着草,三两个顽童在河岸边无忧无虑的嬉戏。不远处的稻田,一片金黄,甘蔗地里,是在秋阳下闪耀如金的青纱帐。天空碧蓝如洗,点缀着几只老鹰,老鹰有的直插云霄,有的俯冲下谷,有的滑翔在苍穹,俯瞰大地,一幅君临天下的样子。茂林修竹里,人们居住的村庄,房屋若隐若现,炊烟在林子间飘荡,浣衣的女子从河边归来……秋天旷远,黄昏朦胧,一切都是那样的清灵可怜。我深深的被这人间仙境吸引,如痴如醉。
我老师的这幅描写奢渡河两岸风物的山水画,看得我情绪激动,画中的场景都是我熟悉和感知的,为什么我就从来没有感受过它的美呢?然而,在老师的画中,我却被深刻的吸引了,震撼了,我第一次真正领略了艺术作品的魅力。
我的老师用自己的画作给他的学生上了一课,告诉了他的学生一个道理:每一个人的故乡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那么的美丽,我们是故乡的儿女,要像爱护母亲一样,热情的爱着她!
事实上,我的老师就是热情的爱着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的。他用画作,用诗作,用小说,热情的讴歌了奢渡河,赞美了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可以说,他的创作,是深深的扎在了这片他所热爱着的大地的。他像一个小孩子,深情的眷恋着他的大地母亲。很多年来,他本来都是有机会走出大山,走出贵州,走出西南,到更广大的世界去,但那些诱人的权利金钱打不动他的赤子情怀,他依然依偎在奢渡河母亲的怀抱里,跟随大河母亲一起继续着属于他们的歌哭唱和,悲欢离合。
可以说,我的老师,就是一个不知疲倦地为家乡歌唱的执着歌者。他曾经为了家乡的教育四处奔走,为了家乡的发展给政府和开发商牵线搭桥,为了保护家乡的生态进京上访,为了解决贫苦人民的困难捐出了自己的创作稿费,设立“楼氏救灾应急救助基金”。为了鼓励年轻人创业,他通过自己的人脉,主持了全县范围的“青年企业家”系列讲座,为了家乡的发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这个来自伏牛山下伏牛山庄的孩子,在少年时代有幸结识了这样厚德博学的文化大师,并有幸聆听了大师的谆谆教诲,感受了大师的灼灼风采,体验到了大师的完美人格,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运的事。少年时候,懵懂初开,人生的棋局刚刚摆好,没有经验的少年人,如果没有良师益友的指导和监督,一着不慎,可以说是满盘皆输,很容易误入歧途,走向歧路。我庆幸遇到了楼鸣方老师这样的指路人,是他在我的少年时代让我认识到了这世界的真善美,并沿着这条路勇敢的走了下去;是他教会了我如何抵制这世界的假丑恶,让自己的心一直纯洁了下来。
几年后,我离开奢渡河,离开水城,去了省城。再过些年,我告别贵州,走出西南,首先去了东北平原,再又返回云贵高原,辗转到江汉平原,来到了长江边。多少年来我阅尽庭前花开花落,天上云卷云舒,大风大难面不改色,辉煌挫折宠辱不惊,即便是人生最为灰暗的岁月,即便是所有阳光都被乌云遮盖,即便是大病大难折磨着我年轻的身体,我依然故我的笑着,继续我该继续的生活,潇洒着属于我的潇洒。
我的老师,他成了我人生的一座路标,鼓舞着我向前去。每当有人好奇的问起:
“你为什么有这样高的境界?”
我不假思索,月兑口而出:
“因为我的老师是楼鸣方。”
“一个伟大的人,他教会我的东西,你们是永远也无法学到的。”
我这个来自伏牛山下伏牛山庄的孩子,每当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总是手舞足蹈,一幅不可一世的样子。那些人似懂非懂,还是很困惑:
“哦,原来是这样。你老师这样厉害,是谁啊?”
我没有去解释他们满脸的迷惑,也不屑于去吹嘘我老师的伟大,我的老师是不会赞成我吹捧他的。而且,在一群没有自己的完全人格,毫无个性的人面前谈我的老师,简直是对牛弹琴。一块玉石安静的放在那里,玉石他就是玉石,总有一天,会有人透过岁月的尘埃,拂去玉石上的蛛丝,发现它的价值的。所以,我不会为别人不了解我不了解我的老师而苦恼。相反,我深谙面对一群顽固不化的石头,千万别去做点石成金的梦的道理,所以我轻轻的笑过后,依然坚持着我的坚持。
我的老师说过的,要像高大的伏牛山一样,经得起风吹雨打,要像伏牛山上的竹子一样,坚忍不拔。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蝇头小利大可嗮然一笑,付予清风。是真男儿就要干大事,不要拘泥于世俗的评价,果敢的为梦想努力,为明天着色。我一直奉这句话为人生的圭臬,沿着自己的路,风风雨雨,一路兼程的走过了属于自己的岁月,向往着,整装待发,向未来马不停蹄的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