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楼鸣方
人生因为有着很多人们惦记的东西,所以很多人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这种惦记。有人绘画,有人咏诗,途径不同,方法各异,却是殊途同归。诗之于画,似乎就像是鱼之于水,分开不得。从一首诗中可以看出一幅画,从一幅画中却能解读出很多首诗来。于是天赋高者,做了画家,愚钝者,却只能做诗人。更有那高明的,诗人,画家,两者都做了,而且做的有声有色,水城作家楼鸣方,就是这样的人。
我小学升初中后,楼鸣方做了我的首任班主任,在他的熏陶和影响下,我爱上了写作,爱上了文学。至于这样一个著名的作家,为什么会在我就读的初中里出现,后文自会交代。在我所要讲诉的故事里,楼鸣方先生将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出场,尽管他身上有很多耀眼的光环,如:他是我们小城第一个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的,是我们贵州第一个早在少年时代就出版个人作品的作家,是诗坛元老,也是画界名宿。只有当你把一个人当做普通人来看待的时候,你的思想才会客观,随之,你的言辞才会中肯,才会有说服力。这是楼鸣方先生曾经教导我的做人为文的道理,今天,他的学生就遵循这种思路来描述他老师的风雨历程,我想他是高兴的。
楼鸣方先生是我们奢渡河走出来的,有着奇特的人生遭遇。他的人生就如奢渡河水,在高山峡谷间,跌宕起伏,大起大落。
在很小的时候,楼鸣方就以文才名世。那是个冬天,一幅春联使只有十岁的楼鸣方一鸣惊人,从此在文坛开始崭露头角。我们西南地区春节的时候,有很多民俗,在春节到来时,贴春联是最为流行的。
那年,米罗的老学究姚秀才照常在春节的时候把桌子摆在了村公社的打谷场写起对联来。这个老学究是势力眼,很看不起穷苦人。于是,当出生贫农的楼正轩,楼鸣方的父亲去找他写春联的时候,老秀才就在对联里挖苦了楼家。
对联是这样写的:
一屋同居三户人,户户生辉;
四世同堂七男子,都是白丁。
横批:寸土寸金
这幅对联,表面上看是赞美楼氏三家人丁兴旺,四世同堂,其实暗地里是讽刺他家枉自有七个男儿,却个个都是没有文化的人。三家一二十口人人居住在一栋房屋里,房屋空间有限,自然是寸土寸金了。老秀才自忖楼家无读书人,对联中隐晦的含义无人能通,甚是得意。
那时候,楼鸣方刚上学两年,却是认得不少字,都了好些书了,在课堂上老师也给他们讲讲对子,对联贴出来后,居然被他看出了玄机。十岁的楼鸣方放学回家看到家门口的春联,就认认真真的品读了起来,却越读越不对味,他看着那“生辉”、“白丁”、“寸土寸金”的字眼,突然想到老师在学堂里说过的一番话:有些对联爱用谐音或者隐喻讽刺人,看上去写的是好事,其实却是反面的意思。最后他终于看懂了老秀才真正的用意:你家一间屋子住了三户人家,户户屋里都是尘土飞扬(生辉,生灰的隐喻);一家四代人有七个男子,都是没有文化,贫苦寒酸的老百姓。
小小的楼鸣方感觉到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气愤的扯下对联,一路小跑来到打谷场,此时,楼正轩回家贴好春联后,又来到打谷场观看老秀才挥毫泼墨。楼鸣方气呼呼的把春联抛掷在老秀才桌子上的时候,老秀才心中有鬼,脸红了:
“小鸣方,你家的对子拿回去贴了嘛。”
小小的楼鸣方实在是气的说不出话来,急出了眼泪,只是把对联打开,无声的展现在人们面前。
楼正轩一看楼鸣方手里拿的居然使是他刚刚贴在堂屋的对子,发火了,就大声的骂:
“龟儿子,你是活腻了,你把那对子扯下来干啥,啊?!”
楼鸣方一听父亲骂他,委屈得哭了,指着老秀才,道:
“爹,他写对联骂我们家!”
楼正轩有些惊讶,但他宁愿相信秀才,却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他扬起了巴掌,要打楼鸣方:
“你这兔仔子,真反了你啦!”小鸣方闪开了。
恰好这时,村里在县城工作的杨二先生回家来过春节,正好经过,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仔细阅读孩子手中的春联,联系楼家的背景,也看出了门道。但他觉得大庭广众下揭别人的短不好,老秀才是读书人,最爱面子,同时看到这孩子如此聪明,孺子可教,就有意出来打圆场。
杨二先生几步走到小鸣方的面前,接过孩子手中的对子,毫不客气的扔在地上,道:
“孩子,别站这儿,冷。走,跟二伯回家去,给你糖果吃。”说罢拉起小鸣方,冷笑着经过老秀才的桌子前,秀才的脸更红了。
杨二先生把楼鸣方领到家里去以后,还果真给了孩子糖果吃,让十岁的小鸣方很是高兴。杨二先生问他:
“鸣方,你上学啦?”
“嗯,上了两年了呢。”小鸣方怯怯的道。
“哦,怪不得,你今天看出来了。”
这句话无意中就暗示小鸣方从对联里看出来的一切事是对的,自己得到了肯定,小鸣方像吃了蜜糖一样甜,兴高采烈的道:
“二伯,我还学会写对子了呢。”
杨二先生也在为自己发现了一个人才而高兴,看到小鸣方如此机灵,就有意考考他。杨二先生道:
“鸣方,那你就为你家的大门写一幅对子,二伯这里有笔有墨,你仔细想想看,你出对子,我来书写,好不好?”
小鸣方略为沉吟,道:
“二伯,我看姚先生那幅,改一改就可以用的。”
杨二先生听了很是惊讶,听这孩子的话,似乎还有奇招,就两眼放光,连连点头,道:
“你讲出来,我写。”
小鸣方道:“原对联是‘一屋同居三户人,户户生辉;四世同堂七男子,都是白丁’,我看换几个字就可以了。上下联就改成:‘一门三户七男子,四世同堂;五亲八戚颂六和,琴心剑胆’。横批则改为‘百代千秋’。二伯,你看这样,好不好?”
杨二先生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小孩之手,一向以学问自傲的他,居然震惊得目瞪口呆。不由叹道:这孩子不简单啊,一幅骂人的对子,随便调整一下结构,更换几个字,就变成了堂堂正正的颂歌了,而且每一句都很有针对性,对老对子做了有力的反击,你说我们都是白丁,但我们却拥有琴心剑胆;你看不起我们家庭贫穷同居一屋,但人们都赞扬我家庭和睦,而且我们是希望这种和睦百代千秋的继承下去。真是绝了。
第二天,由小鸣方自己拟就的对子一粘贴出来,就引来不少人观望。人们评头论足,大肆褒扬,小楼鸣方一夜之间文名远扬,享誉乡里。
杨二先生看到了小鸣方的潜力,深知此子加以深造,必成大器,就建议楼正轩把小鸣方送去城里念书。楼正轩经历对联事件,感受到了没有文化的苦楚,欣慰的是,聪明的儿子挽回了他的面子,维护了家族的荣誉,看到儿子如此聪明过人,就下定决心,送儿子进了县城的县立高小。
进了城的楼鸣方就像老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蓝天,潜能得到了深度挖掘和开发。楼鸣方受到杨二先生无微不至的照顾,杨二先生毫不吝啬的把一肚子学问都传授给了这个表兄弟的儿子,使得这个天才儿童进步飞速。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十五岁的楼鸣方就在文学上取得了巨大成就,不仅发表了很多诗词歌赋,同时还出版了个人作品集,而且销量不错。
这个时候,楼鸣方还迷上了绘画,杨二先生鼎力支持。通过自己的人际关系,杨二先生找到了县城的一个老画家做小鸣方的导师。学画月余,楼鸣方就基本入门了,画出来的东西,形神兼备,不仅很有意境,而且很有灵性。老画家很欣慰,经常自豪的说:
“我这一辈子,有了这么一个好弟子,可以封笔了。”
我看过楼鸣方的《奢渡河风光》《凤凰山下》等水墨画,确实是泼墨写意,自然流畅,生动活泼而且意境高远,果然出手不凡。老实说,我对故乡的热爱,完全是因为看了楼先生的水墨画后,才开始对家乡有了些许热爱的感情的。
少年一路飞黄腾达的楼鸣方,得到了各方面授予的荣誉,用他的话说,那时候,全国各地看过他的诗作和绘画的,好些人都给他写信,曾经一个月里,他收到了4756封信。这绝不是楼先生自我吹嘘,根据楼先生当时的知名度,这个来信的数量,也许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你是个有心人,去我们县城找找八十年代初的旧报旧杂志,你会发现,有些报纸通篇都是关于少年作家兼画家楼鸣方的报道。不是今天在某某地搞新书发布会,就是明天在某某地搞画展。那时候的楼鸣方,可以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尽看长安花”。
然而,很可惜的是,这样一个有着美好未来的天才,却因为一场车祸,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很多年前的那个早晨,从县城出发开往我们米罗的一趟客车上,即将高考进入大学的楼鸣方,在车里跟一群家乡百姓聊得甚欢。没有人想到,那趟客车,正一步步把人们带往邪恶的深渊。
客车在乌蒙群山里像一条蜗牛匍匐前进,来到了一个叫八大弯的地方。这个地方山高坡陡,山的垂直高度达到了1000多米,公路沿着山势盘旋而上,中途要经历八个弯道,周围是悬崖峭壁,环境极为恶劣。每逢晴初霜旦,山间云雾缭绕,交通事故频发。
那个出事的早晨,山间奇迹般的没有一点云雾。司机是怎么把客车开下悬崖的,没有一个人知道,据后来的幸存者楼鸣方说,出事的时候,他正坐在窗边,回头往窗外望去的时候,却发现客车漂浮在了半空,他的第一反应是,翻车了。出于人本能自救的反应,他抱着头蹲在了座位下,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仿佛睡了一觉醒来,年轻的楼鸣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周围还有很多床位,就是想不通到了哪里。细心的医生发现楼鸣方醒来后,就小声告诉他,他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头部严重受伤,已经昏迷了一个多月,医院举全院之力,精心照顾他,奇迹出现,今天他终于醒过来了。由于他的脑组织受损,得小心躺在床上休养。
听了医生的话,楼鸣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这辈子就这样完了,想想前世今生,无限伤感,伤心的哭了。那一刻,这个曾经笑傲天下的少年,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和无助,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
楼鸣方是那辆客车上唯一幸免于难,从死神手中把命捡回来的人。哭了近一个月把身体都哭垮了的楼家父亲和母亲,还有整整一个月都闷闷不乐,长吁短叹的杨二先生和老画家,听到楼鸣方醒来的消息后,一起赶来医院探视。老人们又悲又喜。杨二先生看着这个虽然不是自己的儿子,但自己却视为己出,一手培养起来的孩子,悠悠的道: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鸣方,好好坚持下去,属于你的辉煌,还在后头呢。”
老画家一生就只有这么一个弟子,他握着徒弟的手,道:
“我还等着如何教你为水彩作色,你一定要好好把病养好,再来画室找老师,继续你的老本行。”
后来我们水城修县志,作为县志编撰委员会的楼鸣方,在《水城乡贤札记》中,热情歌颂了厚德博学、扶持晚辈不遗余力,为人大公无私的杨二先生。他说,没有杨先生这个伯乐,没有他那一双世事洞明的慧眼,就不会有他楼鸣方的今天。同时楼鸣方也给了老画家极高的评价。在那本札记里,他声情并茂的回忆了当时已经故世的老画家,他说,没有单天祥老师,他的学问就缺少了诗情画意,是单先生给他打开了通往天堂的另一扇门,使得他能够领略人生不同的精彩。
楼鸣方醒来后,高考已经过去了十几天。同时,因为他的脑震荡的缘故,医生建议得要几年的时间休养,不能去很远的地方旅行。一场车祸,就这样夺走了他的大学梦。病后康复的楼鸣方,在杨二先生的斡旋下,进了当时水城唯一的最高学府,六盘水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继续深造。
毕业后,楼鸣方干过很多工作,并且还在我们家族的老家盐井古镇干了一任乡长,由于厌恶官场,向往学问和自由,他弃官不就,来到了我们米罗中学,做起了一名中学老师。此后,又东遣西调,先去了县财政局,后来又去了文宗局县志办,最后回到水城文联任主席,再没有更换过工作岗位。但由于那场车祸,楼鸣方的头部留下了后遗症。每当他工作量稍微大点,用脑过度或者刮风下雨,他的头部就会剧烈的疼痛,使得他无法正常工作。这大大的影响了他的文艺创作,此后作家的作品量开始减少,最近几年,差不多没有再创作,只是平时帮帮年轻后辈写写书评,作作序。然后就是去研究周易。
我读初中的年代,恰逢楼鸣方先生在米罗中学任教员的时期,我这个来自穷乡僻壤的毛孩子,有幸成为他的学生,并与先生建立起了深厚的师生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