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僧兵
那个冬天,我从大连回来后,在武汉三镇逗留数日,游历了三镇风光,最后一站是归元寺。巧合的是,归元寺的所在地,竟然叫做翠微路,跟我在大连办的翠微文学社同名。这让我着实吃惊不小,冥冥中,似乎是已经安排好了似的。然而,我的来归元寺,不是钦慕禅宗,也不是求神拜佛,而是为了一群在辛亥革命熊熊烈火中浴血奋战,为了共和国的明天壮丽殉难的少林僧兵。他们就来自归元寺。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新军打响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枪,赶走鄂州督抚,成立了湖北军政府。起义军向全国发布电报文告,一天之内,中国大地风雷震动,全国十四省先后宣布独立,月兑离清王室统治,建立革命政权,响应辛亥革命武昌起义。清廷听闻武昌之变,惊慌失措,急忙派兵镇压,无奈满清政府的八旗军作战不力,久克不下,清王室只好起用赋闲在家的袁世凯,企图扑灭刚刚燃起的革命烽火。老奸巨猾的袁世凯在清王朝数次央求下,感觉清廷已经给足了筹码,遂决定出山,担任清廷内阁总理大臣,调遣北洋军南下,攻打汉口,包围汉阳武昌。革命党元老黄兴出任革命军大元帅,指挥了在辛亥革命数次战役中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的战役,即中外史家万众瞩目的阳夏保卫战。
阳夏保卫战是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进行的,从1911年10月18日出战汉口,到11月27日汉阳失陷,前后战斗41天,史称“阳夏战争”、“阳夏保卫战”、或汉口、汉阳保卫战。阳夏保卫战是辛亥革命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激烈的一次战役,牺牲成千上万人,为抗击清军、捍卫共和作出了很大贡献。阳夏保卫战系由汉阳战役和汉口战役组成,其中,汉阳古琴台和昭忠祠先后是革命军的司令部,归元寺是革命军的总粮台,汉阳三眼桥、米粮山、锅底山、仙女山、十里铺等地展开过激烈的争夺战。阳夏保卫战虽然以失败告终,然而却将清军主力死死地拖在湖北,长达四十日之久,为其他各省的独立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作为革命军总粮台的归元寺,由寺内高僧云岩长老主持,组织了一支身怀绝技的“和尚大队”,奔赴前线,与革命军一道并肩作战,共同抵抗清军。归元寺和尚队是在辛亥革命期间受革命党人影响建立起来的第一支僧团。当时经报界披露后,迅速在南方佛教僧侣中掀起波澜,上海玉佛寺、绍兴开元寺、戒珠寺等纷纷效仿,以寺产充军饷、组建僧团参军。
1911年11月20日,《申报》专栏作家嘉定二我发文赞道:归元寺和尚投军去了……若不获罪于佛、菩萨,必获罪于众生。……佛云:吾不入战场,谁入战场?
佛教自西汉末年经丝绸之路传入我国,对中国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在改朝换代的历史洪流中,和尚的袈裟与权杖,棍僧的呐喊与罗汉的拳头,随处可见。唐朝时有十三棍僧救秦王,少林寺为了唐朝的开国牺牲惨重,于是有高僧玄娤西域求法,天竺取经的故事。明代有抗倭名将戚继光,集结南少林,成立少林僧兵,投入战场,勇敢杀敌,令倭寇闻风丧胆。在近代的革命斗争中,佛家也为中国的革命事业助了一臂之力。
佛教在一般人心目中,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宗教,为什么佛教中人会参与革命活动?佛法倡导赞叹和乐共存的道德,对斗争确乎不敢提倡,从没有把战争描写为光明与美丽,但它是世间相的一角,释尊并不一概抹煞它。佛教理想中的轮王政治,在推行和乐共存的仁政。轮王必有一“主兵臣”,这等于说:离了为正义与自由的武装,就无从推行和乐共存的仁政,战斗并不一定是可诅咒的。推行仁政的领袖,要具备种种的条件,首先是“军众净洁”。军众,不但是第一,并且还需要纯一不杂,具有崇高理想的净洁的军众。为自由正义而战的武装,才能确保无诤的和乐共存。可见佛教徒参与革命,也有佛教经典之依据。
归元寺的僧兵在云岩大师的带领下,参加了阳夏保卫战。这只僧人兵作战勇猛,以一当十,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理想信念,身先士卒,抗战在第一线。
面对来势汹汹的北洋军和出尔反尔,支持袁世凯的西方列强的舰队,革命军经过了刘家庙大战、大智门之战、汉口街头巷战,汉阳保卫战之后,兵员大减,很多士兵不敢再战,或是偷跑,或是渡江回到武昌,前线革命军再无战斗力,汉阳终于陷落敌手。汉阳陷落,大元帅黄兴悲恸万分,将军觉得从万里迢迢的海外兴匆匆地跑来,却亲历了阳夏之战战败,辜负了湖北人对他的期望,也辜负自己对革命的一片忠贞,一番雄心付诸东流,站在鹦鹉洲(今汉阳拦江大道以南鹦鹉大道以东的长江边),看大江滚滚东去,心痛欲裂,一心求死,被跟随身边的田桐拉住,随后被黎元洪派人接到武昌。汉阳守军渡江撤到武昌,包括汉口撤往汉阳的汉口民军。不久,黄兴离开武昌,启程去了南京,协助孙中山,建立了南京中华民国政府,开启了辛亥革命史上更为辉煌的事业。
归元寺僧兵继续坚持抗战到最后,面对大军压境,寺庙不保的危急情况,负责阳夏保卫战的粮台总办王安澜决定焚烧归元寺内的粮草,不给清军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归元寺长老云岩大师同意毁寺报国,大师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誓与寺院共存完,当归元寺的大火燃起,云岩手持法杖,步入滔滔大火中,圆寂升天。阳夏保卫战以归元寺的大火,云岩大师惊天地泣鬼神的慷慨赴死悲壮地落下帷幕。今天,在《归元禅寺志》中有一段异常感人的描述:“随着大批清军沿京汉铁路步步紧逼,势单力孤的革命军节节败退。为使大批粮秣不落入清军之手,情急之下,辛亥革命粮台总办王安澜决定点火焚寺。云岩长老和僧众不计较寺庙损失,毅然同意革命军焚烧。面对民军惨败、汉阳失守,云岩长老痛不欲生,决心誓守归元寺,以身殉法”。当晚,云岩整衣持具,端坐佛殿观音菩萨大士座前,僧人看到大火已燃至师父座前,纷纷来劝,云岩说:“寺烧了,我也就死了,我的事了结了,你们不必管我。”大师遂与寺院化为灰烬。
中华民族是一个“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民族。中华民国成立后,当上了民国副总统的黎元洪感念归元寺在辛亥革命中的义举,带头捐钱支持归元寺的重建,还将当时用作铺设电线杆的木料拨出一部分给归元寺作重建之用。黎元洪任职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几年间,多次回来拜谒,拨款捐物,还为归元寺题写了匾额三块,其中就有今天依然还悬挂在归元寺门楼上的“归元古刹”。在这里,佛家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因果报应”与儒家的“仁义道德”“投桃报李”的思想相得益彰,甚是温情。这也算是对大火中死去的云岩大师的一个安慰吧。
几经风雨,几经修缮,轮回百年之后,今天的归元寺依然巍峨的屹立于长江之畔,汉水之滨。寺内古树参天,花木繁茂,泉清水绿,曲径通幽。寺内翠微泉、翠微古池、翠微亭等景观琳琅满目。院内梅花、桂花、玉兰、紫薇等百花吐艳,松柏、棕榈相映,山石盆景相辉,形成景色宜人的“翠微妙境”。
久闻归元寺罗汉堂大名,我便有意去一睹风采。归元寺的罗汉堂是一座新奇的艺术宝库。走进罗汉堂,见到的五百罗汉千姿百态,坐卧起立,栩栩如生;喜怒哀乐,形象生动。罗汉本是凡人做,归元寺的罗汉堂演绎的是人世百态图,感受到的是浓厚的生活气息:有的盘腿端坐,有的卧石看天,有的研读佛经,有的瞑目思过。或腾云驾雾,仙风道骨;或降龙伏虎,壮志凌云;或棋逢对手,难解难分;或抱膝苦吟,呕心沥血;有的勇武,有的温良,有的天真憨厚,有的饱经沧桑,或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或笑逐颜开,得意洋洋;或举杯邀月,肆意颠狂;个个维妙维肖,活灵活现。生活气息浓厚,人情味道纯朴,蕴含了强烈动人的生命本色。
传说在这里数罗汉能够预测吉凶祸福。我在罗汉堂流连忘返的时候,一女香客走上前笑着对我说,小伙子,既然进来了,就以你的年龄为准,或者随便想一个数字,数数罗汉,测测你的运势吧。佛门圣地,相遇于陌生人,提一没有恶意的建议,也算是一种缘分吧。数数看吧,尽管我不相信这些东西。我默念一个数字,最后停留在了一尊头戴金冠、手持篮子,大肚圆腰的佛像前。佛像对应的是降魔军尊者,偈语是:
君之才智胜诸葛;
三十六计笼一篮。
自利利他康庄道;
少有险水与高山。
那时候,我刚刚离开大学,前途未扑,感觉颇有那么一些意思。于是记住了这几句话,慢慢参悟。那次去的归元寺,应该说是革命军引导我去的,是那些少林僧兵的美好故事吸引了我,在那里看到了翠微泉,看见了翠微花开,数罗汉是陌生人的建议,一切随心所欲,自自然然。归元性不二,方便有多门。佛家不是说“一切随缘”么,或许,这也是一种福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