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我从省城赶回奢渡河老家。3月初在民裕搞了乡村实验之后，我师兄很有兴趣，希望我去他的《奢渡河》编辑部主持一期关于乡村教育的书稿。这次回奢渡河来，是因为马上就要高考报名了，按我父亲的意思，我可以不去复读班上课，但是得回来报个名，他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留下任何遗憾。师兄也是苦口婆心的要我回去参加高考报名。为了我那宽容的负责任的父亲，我在高考报名截止前一天去了招办，办妥了报名手续，父亲很高兴。师兄也说，兄弟，我放心了，这一年你成熟了很多，懂得去为别人着想了，大哥为你高兴。我哥建东虽然表面上没有任何表态，但看得出他也是很喜悦的。也因为他在教育界工作，招办的工作人员给我开绿灯，在资格审查的时候一路放行。
清明那天，我还睡在梦中，就听见母亲在和伯母大声的谈笑：
“下雨了，干了半年多，老天睁眼了。”
“下了好啊，再不下的话，这日子没法过了。前天小龙的平哥还说，这天还这样干的话，准备收拾东西出门打工了。”
“现在下雨了，不用出门去了。出门有什么好的，这家里头什么没有啊。”
“昨天我撒的那把菜籽，赶上好天气了。”
“嗯，有了这一阵雨，肯定生长得快。呆会我也回去抓几把撒在园地里。”
听说下雨了，我也是兴奋得要命，赶忙屏息静听，果然听到了春雨打落在竹叶上的“嗒嗒嗒”声和屋檐下流淌的“哗哗哗”的水声。我大声的喊道：
“妈，下雨了吗？”
“下了，下了好长时间了。”是伯母的声音。
“昨天小龙回家来说，清明应该会下雨。还真被他说到了。”母亲对伯母说道。
“小龙的话很准啊，他小时候不是中午一睡觉，晚上就会下雨么，他爷爷还和他五伯说，小龙是诸葛孔明。”伯母笑呵呵的道。
我听到母亲也在笑。笑声，雨声，一起传入我的耳鼓，动听而悠扬。
昨天回到家后，谈起近日的天气，看到母亲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安慰母亲道，这雨迟早会下，清明节本来就该下雨的，说不定明天就会下了。其实那只是我的清明情结在作祟，不是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么，古往今来，清明在诗人们的诗句中，差不多都是和雨有关的。除了杜牧描写的杏花春雨诗外，唐张继有“晚霁龙门雨，春生汝穴风”，明朝高启有“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张籍有“郡内开新火，高斋雨气清”之句，可见雨和清明有着很大的渊源。
既然下雨了，那奢渡河畔的梨花可就有看头了。“梨花风起正清明”。在云贵高原，清明前后，是梨花开得最盛的时日。在奢渡河畔居住的乡民中，差不多家家都栽种有梨树，一到人间四月，梨花绽雪，处处皆白，园内庄外，都是梨花。梨花是世界上最纯正的花，一色白，无杂色，可谓是根正苗红，玉洁冰清。春雨霏霏的日子，在奢渡河畔赏梨花，实在是一件乐事。
清明的雨让整个奢渡河的人沸腾了，到处是欢呼声。我带着小侄儿，撑一把雨伞，雨中赏梨花去了。人们一个秋冬加半个春天的期盼终于迎来了这一场救命的雨，很多人喜极而泣。趁着雨势，东边的坝子上，有很多乡民在热火朝天的栽种玉米。这雨来的及时，这个时候栽种玉米，倒也没有错过农时。
梨花是需要春雨滋润的。有了春雨的润泽，梨花的风韵，梨花的美，才真正闪现光芒。但见那春雨洗去了花瓣上的灰尘，扫除了一个春天的疲倦，梨花的花瓣展开来了，花蕊轻含雨露，水灵灵的，充满勃勃生机，像一个处于豆蔻年华的纯情少女，可爱至极。一枝梨花春带雨，花枝接受春雨的洗礼，如出水芙蓉，干净清爽，看上去很有精神。一朵朵的梨花都是虎虎生风，精神饱满，一树树的梨花仿佛膨胀的气球，“砰”的一声，齐声开放，单薄的花树一下子仿佛庞大了起来，心宽体胖起来了，像一个个大月复便便的绅士，在雨中开出了一簇簇圆圆的大大的梨花伞。
一阵清风拂过，梨花的清香弥漫开来，扑鼻而来，神清气爽。这实在是一个诗意的世界。春雨与梨花香，真是很美好的东西。泥土受到雨水的滋润，冒着小小的气泡，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气泡炸开，水汽蒸腾，数不清的气泡释放的蒸汽在大地上升起，汇成雾气，在田野山河散开来，整个村庄云雾缭绕，像是人间仙境。一场雨让青草也恢复了颜色，树木重振生威。这样的世界，着实让人流连忘返啊。谁也想象不到，这里，在昨天之前，还在承受一场巨大的干旱瘟疫。
下午，雨停了。一片天朗气清，春和景明。陪同父亲和哥哥，还有几个族人，上山扫墓去了。途径我的老师楼鸣方先生的墓地，父亲说，去看看你的老师再走吧。哥哥和我跟着走上去。先生逝世半年多了，坟头上稀稀落落的长满了一些野花野草。
哥哥道，这个人死可惜了，正值壮年，却溘然长逝，让人惋惜。我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父亲知道那是杜甫的诗，说道，小龙，自古以来，文人的命运都很坎坷的。哥哥笑道，文人困顿，不过却有伟大的济世情怀。杜甫写了那么多好诗句，最后也还是贫病交加，病逝于成都浣花溪草堂。但他一直心系天下，怀抱生灵。你的楼老师诗书画三绝，号称“鬼才”，一生为人正直，有机会发财也没有去动那些不干净的钱，甘于贫困，淡泊名利，只可惜没有闯过50岁这一关，你要学习他的这种高风亮节，美好品德。我说道，楼老师从事的事业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应该重视的。父亲总结道，文学不能当饭吃的，作为业余爱好还可以。小龙还是正经去把高考考了，读了大学，找个工作，稳定下来。哥哥和我笑笑。我们烧了些纸钱，默默走开了。
我们去了爷爷的墓地。这些年来，一直在外读书，每个清明节都没有在家，没有来爷爷的墓地差不多也是七八年光景。趁清明上坟之际，上山祭拜，聊表子孙心意，顺便梳理走过的路程经历的事情。到得爷爷墓地，默默在心里头想来，爷爷已经逝世十几个年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却是时时都在脑海里浮现。
父亲摆上祭品，开始向逝去的爷爷诉说这一年来家族里的变化，声音很轻，很难听清楚。最后，父亲吩咐我们兄弟磕头，照例说了一大通祈福求福的话。父亲说，你们兄弟要好好做人，不要辜负了爷爷对你们的期望。你们做的每一件事情，爷爷在天堂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在默默的保佑着你们的。建东如今在县里工作了，要积极进取，更上一层楼。小龙这一年走了不少弯路，吃了不少苦头，但懂得悬崖勒马是好的，退一步也是进一大步，关键是不要一蹶不振，颓废不得。
十几年前，我们这里还有老鹰，爷爷安葬那天，棺木入土时，天空突然飞来一群老鹰，久久盘旋，长声呼啸。一会儿，来了一阵急雨，雨过后，天空又是阳光明媚。阴阳先生说是天降异象，老爷子有福，上天有感应，你们家族将会受到神灵的佑护。我到今天，仍然对这个事情好奇得很。奇怪的是，十几年前那老鹰的长啸，又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我抬头望天空，天空一碧如洗，没有鹰。我问我哥，你听到老鹰叫了没有。我哥道，这里鹰都没有，哪来的鹰鸣？我默默道，这怪了。我哥问，怎么了？我说，我听到老鹰在耳边长鸣呢。我哥道，那可能是幻觉，十年前爷爷安葬的时候，不是有一大群鹰在天空集体长啸么，你肯定是想起那天的事情了。我道，嗯，那可能是我的幻觉。然而，我说话的时候，那嘹亮的鹰鸣又在耳边鼓荡，那么清晰，可是，周围没有鹰，只有几只麻雀在春天的田野觅食。鹰是我最崇拜的，我习惯把鹰当做鸟中之王，我欣赏鹰的血性，推崇鹰的高瞻远瞩。难道，我听到的，是我的心灵在呐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