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03

作者 : 潘小纯

“我知道你只会嚷,样样都要人服侍,现在才想到口渴。带着水呢。”

他说着,把带来的水取出,还取出两只杯子。他陪我喝了一会儿水,把杯子留在石凳上,相隔有几分钟,他手里又捧上了素火腿。

“够了?”

我俯身向他,见他嘴中塞满了面包屑,“一边是每人一只这东西,一边是每人一块素火腿。”

“你要是没吃饱,包里还有面包。”我当时呆在停尸间外面没进去,一个人站在外面空地上望着火葬场直戳蓝天的烟囱,那根又高又大的烟囱时不时向天空中飘出几缕白烟,可我的心情照样不坏,今天已是立春,离真正的春天已经不远,离明后天更近,他们都说,你应该去,陪着死者走过最后一关。我对一位陪客说:“我可以沿铁梯爬上烟囱顶。”很多时间过去了,送葬队伍仍然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需要在今天来这儿火葬,队伍不向前移动,大家戴着黑色臂章,围成几个大圆圈,这些由人组成的圈子比路边柏树的圈子要大出好几倍。人们就这么一圈圈一圈圈围绕起来,圈子逐渐增多,直达半空中人们头顶上烟囱冒出的黑烟那儿。他告诉我说,在电炉燃烧前,得先往人身上泼油,然后点火烧尸,半小时解决一个,“怎么没看见上面由他们躺着的手推车经过这儿?”

“他们走另外一条道儿。”他说。烟囱里飘出的所有烟团都是从被推进去焚烧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从那上面飘出的烟,同里面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烟,在数量上应该是相符相等的。

电炉里的火光咝咝咝直扑人脸,前面队伍却仍然不肯挪动半步,

我被柏树枝勾了一下衣服,脚步往外挪呀,瞧,这个公园,初春时出来兜兜风,我说,即使是这样,我们也要考虑考虑作品的出版问题,难道你不惦记这件事儿?

“不像有那么一回事儿,那天在编辑部,你拿着那叠退稿,你将稿子丢下拿起丢下拿起,根本不让我看明白是我送出的哪部东西,”

“我走进那里以前,就叮嘱过你,不行就快走,你还递烟给大家……我反复说过,要由我同他们商量,原先是准备不跟你一起去的,”事情变成这样的结果,要恢复原貌,得花费一大堆肥皂泡泡,他松了松绞紧的双臂,说:“这部东西彻底给弄散了,一部散了骨架的文学作品,很叫我们为难,”

“先生于昨天夜里逝世,于大后天火葬,我们应该陪他走完这最后一关,”他把我拉近,“你问什么时候可以有结果,我提醒你,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原因还是那个毛病,”两人没在编辑部里坐多久,一张报纸包着退稿,一位编辑把它从铁皮箱的隔架上拿下来,给我看一眼,算是验收,我在火葬场四处找他,把消息告诉他,他说:“先生在生前对你的东西基本上是表示肯定的,说你是初学者,又是新潮写法,同我们观念不一样,”在拥挤不堪的小路尽头,队伍仍然保持一动不动,他说:“如果把这看成是集体的评价,那么我们无论如何是不能录用你写的东西的,”吃完点心离开石凳,我一连伸了几个懒腰,然后把擦嘴的绉纹纸扔进垃圾箱,“到亭荫里去坐一会儿吧。要不,想划船就去划船,想歇一会儿就去亭荫那儿。”“我说过的,你不听。托朋友,托老师,现在总算明白了,出书是要有人出资赞助的。但你必须明白,在离开编辑部以前,你要克制住自己。”他见我不大搭理他,便就近折了根树枝在手上,然后在空中死命抽打这根可怜的树枝条儿,火葬场里的空气——我听见它们边被人抽打,边被某股力量推挤着往四面涌动,水泥围墙围着公园四周,围墙将会是坚实、温存和隽永的,立春以来,在公园中,有几处地方已经起了变化,但大部份地方没变,我们来到这儿,不知道这儿会为我们增添些什么新鲜的东西,凡是被人踩踏过的草坪都清晰地显露出了板结发黑的泥土,人走在这类土地上,身体会摇摇晃晃,不能稳定,不管我们怎样努力怎样躲让,都无济于事,

“喂,我说你在院子里上上下下瞎忙些什么呢……”

他转回头,停下脚步:“你说谁呢,上上下下?我顶怕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了,在我们这些人中间,就数他一个人是医生。”我离开他正在走着的草坪,独自跑到她身边,对她说:“我知道你同这人生活在一起,实在有点委屈,除了侍候这位爷,对你来说,还能有什么其它好事儿,”

“你们就是这样,一个刚走,一个又来,人影老在我跟前晃悠,他除了院里的工作能干好,其它方面什么都不行,”

我轻轻拉了她一把,没说话,“你跟谁打趣呢,你看上哪家女人,只管去追好了。”“不用瞒你?”我不动声色,

“无所谓。”

“我知道你永远是这态度。”我还拉着她没放手,肘部已经触到了她的左前胸,

“别这样狠命触我。”

“那你要我怎样触你。”

湖里有只船断了缆绳,顺着风,船正往对岸漂去,对岸有一群人好像专门在等这船漂过去,以前也碰到过有人在下风口等船漂过去摆渡的事,这些人多半是当地居民,他们等断了绳索的船漂到自己那儿,便可以坐上船,或是将船划过湖面,溜进公园,或是仅仅划着小船在湖面上兜风,顺便在水里捞几根水草玩玩。

“这水不见得有多深,”她说,“况且在公园边挖出这么一个湖子来,劳力费时,不会给公园增添多少美色的。”沉静了一会儿,她仰起头看着我,“这湖不宽的,你看对面湖岸上的居民住房,从我们这儿望过去,房子的体形大小依旧是那样。”“你脑子中的热能都集中在了哪儿?”她用手指戳着我脑袋问。我紧闭双眼,与她比试了一番大脑力量,之后把她带到一座结构宽松的木桥跟前,我自己先走上湖坝,“按实际情况讲,还是为了你好,”我跨过栅栏对她说,“我从没感到事情会是这样,你看这儿,潮气熏天,潮气有多重,”我这人根本不会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而内心就感到了愧疚,我比几秒钟前态度好像更要坚决,“我说那天……对于生活,我不喜欢过于严肃,我是说……有的时候准备期应该尽量被缩短,或者根本不做什么准备,”

“问题还不在这儿,”我说。

“你可以去联想,究竟有没有,可能不可能,”我说。

“像每天都要在学生面前擦掉黑板上字的老师一样,”我说,“把大量粉笔字抹掉,”

“擦掉了,再让学生回忆那些已被消灭了的句子所表达的是什么意思,”我说,“结果弄得教室里到处都是粉笔灰,”

“这一层,”我说,

“你似乎从未想到过,未曾深入思考,”我说。

“虽说像你这样做事,最后的坏结局总难避免,可是你要明白,”我说。

“你周围的一切都已经陷在可捏可塑、令人讨厌的橡皮泥里面了,本来这些泥巴是只为你一人提供的,现在你对此无须有什么反感,你要勇敢面对才是,”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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