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37

作者 : 潘小纯

这时从病房外面传来了不少嘈杂声,过一会儿,从楼上窗口望去,有阵阵黑灰腾空而起,黑灰超过二楼窗户,黑灰继续往三楼涌。我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管理员冲到过道中,说了声:“出去看看。”便消失不见了。

楼外场地上的人还在不继喧闹,黑烟越来越浓,烧过的树木黑屑满天飘飞。医生为我在椅子上铺了张隔天的破报纸,医生怕我直接坐在椅子上会感染细菌。

“你先打个电话给他们,告诉他们,说管理员要来找他们。”医生对我吩咐着,自己坐在了铺着报纸的椅子上。我说:“这事要是让他(指管理员)知道了,可怎么处置?”

医生坐着,双手分别按在两个膝盖上,

“你别太仁慈了,他这一着棋也够凶的。一个人同他们交易,把我们都瞒了。”

“这事儿你事先不也是了解的吗?你们两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事实上……”

医生跳起来,摁住我肩膀,他满脸皮肤像是刚从脑袋上剥离开来,显得十分虚浮,没有一点肉质感,

“在这场交易中,到底是管理员给你的好处多,还是我给你的好处多?你赶紧去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别理他。把花瓶卖给拍卖行,还是那十多万元的起价。这事明天就去办。”今年灯泡用了一只又一只,医生把所有用坏的电灯泡聚拢在洗水池下面,在水池下靠外一线,医生放置了一块轻薄的塑料板,以防止水池下的电灯泡朝外滚出来。用坏的电灯泡一天一只或者隔几天一只,被他塞进胶合板里面,灯泡在水池底像一群鹅鸭产下的卵,亮晶晶的玻璃壳上附着着一粒粒水珠子,水池底下光线黯淡,由灯泡表面散发出来的湿水气味也很特别。医生依照自己的想法去思考问题。他按照他的想法去通知他们,要他们明天进拍卖行,但这样做,反而会给那伙人提供一个信息,给他们暗示,告知他们可以在瓶子的出售上狠狠卡我们一下,这帮人同烧树那批人一样,都是你他妈的狗娘养的。

医生拉开纱窗,把昨夜放在铁窗与纱窗之间空档中的医嘱记录拿出来,再将记录送进停在门口的手术工具车第二格夹层中。护士又把所有刚放入的记录本叠好,与其它本子摞在一起。医生问她(在问之前,医生已经能料想到护士会有怎样一个态度):“其他几位病人将在何时做手术?”“今、明两天。”护士擦着桌子,整理着床单被褥,打开窗户,让阳光空气流进房间,她用一块半干湿的抹布到处抹着,动作十分连贯。“今明两天能做完吗?我看了看,有七位病人在那儿躺着,等着我们去给他们做手术。”

护士做完清洁工作,一手推车,扭转脸对医生说:“反正是这星期的事,七位病人都得上手术台。”

“由谁主刀?”

“……”

“来不及问一声,到底由谁来主刀呢?”

“……谁问你这事来着?”

“这倒没关系,都是关心院里的工作。”

护士口中哼了一声,“你说的话,我们当护士的心里都明白,心中有数,谁开刀,谁上麻醉,谁管输血……”

“开刀医生同时要管输血,这你难道忘了?”

“现在改了。”

“能改到哪里去,总是由医生说了算。”

“瞎说。你主刀的时候,哪次不是别人先提醒你,注意这方面的情况。”

“你呀你。”

“我现在不进手术间了。”

“因为什么原因?”

“不进手术间了。”

“我认为这是调配方面出了毛病。”

“我现在……我已经一连几个月没进手术间协助医生替病人开刀了。”

“这确实是调配人员的问题,不是你个人的事。”

“反正不进了。”

某一天医生准备接受治疗。我在那天是第一个找到了医生。当时我们两人非常镇静。我一手拉着医生,扶他走进检查室,检查室两面墙上挂着洗涤后还未完全干透的红色遮光布,医生在检查的座位上坐下来,

“今天你可以大摇大摆进去,不是么,”

医生瞥见我站在护士那边,说,

“进手术间。”

“对,进手术间,”我说,

“不进也没办法,对于您来说,”

医生又瞥见我在后面跟着护士走。

“昨天进去的那位,今天状况怎样了?”

“今天大家都跟紧护士便可。”

“不进去了。”

“我已有三个月没进去了,现在也一样。不进手术间,”

医生在手术车边拽住护士,并示意我也拉住她。有几只用剩下的氧气瓶被并排放在过道中,手术车通过时,人难免会与氧气瓶发生碰撞,瓶子上铁锈斑驳,医生护士们身上穿的白大褂被擦上了一条条铁锈色,

“我真的不想进手术间。”

“你们要进,别拽着我一起进,不管是谁,都不要对我来硬的。”

“医生开刀,让他带你们去好了,别缠着我。”

“我不进去。”

“你是护士,怎能这样怕进手术室?被院方知道了,有你倒霉的。”

“我从去年年底起,有近半年没进去了。我自己会向院方说明的。医生,到时你可以代替我向寄事院长阐述其中的缘由。”

“整整五个月没进去了,我不进手术间。”

“来个人帮忙,把这些氧气瓶挪个位置,挪到窗那儿去。”

“其实你不进就不进,干吗在这儿,在过道中,公开向我们表示呢?”

“五个月没进。人若是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适应期……干什么事会不成?”

“不要在这儿向我们说这事。”

“医生,你把白大褂月兑下,等下班后,我帮你送去洗。你领他们几个人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出来。”

“我反正不进手术间,我可以在其它方面做些事情,比如打针什么的。”

“你嘴里光顾说话,要注意车子往哪儿推,别撞了瓶子。”

“我推车也可以,只是不进去。”

“天天推车子,你不感到自己很贱吗?”

“我说你们两人可不可以少说几句。”

“车再往前推多远?”

“十几米够了。”

“到时我一个人留在外面过道中。”

“谁指挥那批小护士呢?”

“那批小爬虫。”

“早上起来,你头发梳理了没有?”

“说谁没梳头发?”

“我跟你们讲定了,不进的。再向前推几米。”

“医生,本来你这手术说好了,由院长亲自指定主刀医生,这事现在看来没戏了,”

“这房子太大了,医生的手术床位又是被安排得这么靠里,”

“其实也不能怪她。”我说。“她已经整整五个月没来这儿了。”

“这事还要你们多费口舌?她完全被院方抛弃了。进手术间对她来说……哎,反正到今天她还没醒过来。”

“是适应不过来。依我看……哎,究竟还要往前面推过去几米?”

“到时你们中出来一个人,让那人去打开手术室大门,其余人跟着拥进去,但别挤翻了堆在屏风后的那些东西。”

“我在外面等好了。”

“一个人等也没关系。”

“进手术间的人本来就不能太多,人手也不能乱。”

“我还带了本书来,等人时可以看书。”

医生正在调整自己的情绪,这是临开刀前每个病人应该做的,作为一名医生,他知道这一刀下去,自己同主刀医生之间的配合有多么重要。医生问:

“他们都来了没有?”

“我们自己也是刚来……我们此时连这条过道都没走完呢。”

“你是说那些开刀医生、护士还没来,包括麻醉师也没来?”

“那些人的话你也信?说准时就准时啦?”

“我去催催他们,反正在外面呆着也很无聊。”

“你究竟进不进去?”

“我不进手术间。我去催人。”

“你若硬是不肯进去的话,”医生说,“我也不能勉强你,你先去叫几个工人来,请工人把氧气瓶搬开,不为我们,也要为下一个手术病人着想。”

“去叫几位工人来。”

“是几个工人……工人哪有叫‘位’的,又不是我们医生。”

医生最后望了护士和我一眼,紧接着就被打开大门的小护士拉进了手术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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