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71

作者 : 潘小纯

“这下没险可冒了,”我啜呷着黄色饮料,头一仰,结结巴巴说,“当心后面,在这儿摔倒,可不是闹着玩的。”

“从这么高的椅子上摔下去,跟掉在山谷里没什么两样。”酒吧服务员关切地对医生说,她涂红的嘴唇宛如熟透待摘的樱桃。她在身后拖了根长条形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我在柜台外看不清楚。这时服务员用手撩开悬吊在她面前的几根吊丝,走到酒吧后面房间里去。一位老头走扶梯走到一半,倚靠在墙栏上喘气,似乎经过他同意,他身边几位妇女才超过他,登上三楼,其中一位妇女还在楼梯口站着,看了看老头,犹豫了半晌。

“好事多磨。”(我身边那两位的头这时扭在了一起,他俩无缘无故说了这么一句话,)在以后他们两人又是多磨少磨少磨多磨噜里噜苏说了一连串废话。

“你下面的脚不会并拢吗?”医生狠命说。说完,他自己先老老实实把下肢收拢起来。医生自腰部起,一直到下面两条腿,在这段身体上,没有明显的知觉。我也不知道他是靠了什么力量,才让自己去使唤那两条腿的。

“你干脆把帽子取下得了,外面气温低,在下雪,可这屋里挺暖和的,我看帽子套在你脑袋上怪引人注目的。”我没说你是因为瘫痪而受人注意的。

“没事儿,”医生说着,把自己两条腿叠加在一起,医生此时整个身体显得小巧细短,两条废腿在他身上,搁哪儿都像是一对附属品,“总的来看,这首饰店规模还算可以,装修花了多少钱?”

“是重新装修的。”

他见我态度没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地方,或者是以为我没听清他的话。他这下真把帽子摘下了,他将帽子放在紧贴膝盖的酒吧柜台上,并朝我瞪着眼睛,他的眼光时不时转落到被放于柜台台面间的帽子上,医生理解了我的暗示,重新把帽子戴上头顶,隔一会儿,又再次把帽子摘下来,把它平摊着丢在他与我坐着的两张椅子之间的空地上,只是帽子的落脚点离我这边要远一些,

医生说:“我看这样一来,起码要花费一百万。”

“是重新装修的。”我也摘下护耳套,说。“真是全店上下修葺一新,这一次真是新到家了。”

“一百多万,要的,要的。现在的事儿,要么不动,一动就是这个数目,再少了,铺不开手脚。”

“我曾亲眼看到一户人家,家居面积一百五十平米,内部粗略搞一搞,就用去了三、四十万。”

酒吧服务员从内间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叠三只托盘。她走到柜台小转门那儿,人不见了一会儿,过后她又从转门里走出柜台,去酒吧柜台外那些小圆桌、小圆椅中间转了一圈,分别从几只桌子上收取了一批顾客吃剩下的残余食品和脏碟子,然后托着圆盘,走回柜台里面。这时,我发现她前几次进入酒吧内间时,在身后挂着的那根长条形东西不见了,那东西大概是同伴开玩笑,在她不知不觉中,给她挂上的,后来被她发觉,就将东西摘去了。对面几个孩子正在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地玩着,孩子们连成半个圈子,撞击着从房顶上垂挂下来的一根电线断头。

我对柜台里的服务员说:

“冲谈些。”

“你已喝了一半,这会儿要我替你冲谈些?”

我侧转脸,朝地面俯看,说:

“这黄尿我历来都喝淡的。”

医生也过来帮腔:

“淡的好喝,爽口。”

我还在俯视地面上的装饰花纹,说:

“历来如此,只喝经过冲淡的黄饮料。”

“那你为什么开始喝的时候不说,直到现在才说?”服务员撅起嘴唇,说。

“我们又不是初次认识,我喝什么,你应该明白。况且,你当时丢给我一杯饮料,人就走开了,叫我怎么跟你说?”

她还撅着嘴,有理没理在那儿嘀咕:

“谁还记得你。谁想记住你呀。”说话时她的嘴巴慢慢放松下来。

“在这满屋的黄金堆里,你能变成完人。”医生阻隔在我与服务员中间说。

“嚼你的黄尿吧。”服务员眼睛里的黑仁像一座镶嵌在大海中的岛屿,海水将小岛团团围住,但小岛不动声色,她的眉毛修剪得很整齐,薄霜般的皮肤倒伏在眉毛底下,样子很可怜。她听见医生笑了一声,自己也嘿嘿痴笑起来(这樱桃嘴,早在很久以前,医生就已经把它的各种滋味尝了个遍)。这时不知怎么的,在那几处地方冲撞的孩子,每人都把身边的手绢掏出来,三三两两交给一个小孩,请他把手绢一条条打成结,穿在一起,看那孩子拚着蛮劲系结的样子,过一会儿,孩子们要找回自己的手绢恐怕非让大人来帮忙不可了。

先前因为自己在上班而匆匆离开这儿的营业员,这时又悄无声息地钻到医生和我的身边来了。服务员还在嘿嘿发笑,她用肘子撑在柜台上,控制身体平衡,下面一只膝盖顶着柜台,整个身体东扭扭西扭扭,好像在她体内根本不存在骨头之类的支撑物似的。

“用劲拉,好样的。”医生在鼓励那几个正在用力拉紧手绢结扣的男孩。

“嘿嘿,没顾客来。今天就为你们两位喝上一口。”营业员实在是异想天开,说话没看场合,又不得要领。

“我恐怕呆不了那么长时间,”医生一边盯着拉结扣的孩子看,一边托着下巴对服务员说,在口气中还带着点威胁的味道,“我要去参加打靶训练。”

我听了他这话,月兑口就说:“你真是只笨乌龟,我昨天还没说什么呢……我不过是跟你打打岔而已。在雪地里趴上几小时,就你?还想跟我去练习打靶?说话真是没爹没娘不着边际。”

“总之,你去,我也去。”

“你别赖人,”服务员为我们每个人冲了饮料,她说,“这次都给加淡了。”

第一批人已经在雪地里卧倒了,指令员挥动小旗帜,他的挥旗动作有点突然,号令发出,几杆长枪颤颤巍巍向目标喷吐火舌,红红的火舌掉落在离枪口前面不远的空气里,那些子弹大概也飞不了多远,子弹落地开花,片片雪水溅上滚烫的子弹头,第二排人接着卧倒,他们躺在前一批人躺卧过的雪坑里,又有人挥旗,发出命令,(没事的,医生,你看病历卡上那些字有多潦草……分析各种病情,借助仪器探查病人体内复杂的症状,做这些事,原比这批粗鲁的汉子持枪瞄准远方目标来得艰难,也来得细致,更配知识分子的胃口,况且蹲在雪坑里……坑里的污雪会为了你这身白大褂而溜得无影无踪?)发弹射击,斜了没中,成绩一点不理想,

“靶子有问题。”医生下了断语。

“雪是一片白雪,一点没错的。”

服务员在手里紧紧捏了一把摇铃,她大声说:

“你疯了,一点没错的是雪地,错了的是你这个医生。”

“好样的,医生,”营业员像老娘夸奖儿子那样夸奖医生,她说,“你也不错(指我),你们两人都是好样的(指我和医生)。”

“只要你(指我)能带他去参加郊外打靶,”营业员来回在宝石展品柜和酒吧柜台之间跑了一遍,说,“……你们两人都是好样的。”说罢,她尽着一次能喝的最大量,喝光了服务员斟给她的那杯饮料。

一出乱晃乱动的皮影剧正在白色墙面上上演。我回头朝展品柜台望去,知道那儿来了一批装修公司的电工,我是警卫,所以我想过去看个明白,却被医生伸腿拦住了。

“不用你去,你给我坐着别动。”

在那儿欢闹的孩子现在没了手绢,他们一个个把光着的小手举过头顶,(我从医生肩膀上望过去)在医生的肩膀上起码可以停留七、八个孩子的肉乎乎的小手,我推医生,他摇晃一下,停留于肩膀上的手便失落了几只。

“总之,我要跟你去。”

“连我自己都还不清楚要不要去参加呢。”

“只要能在这么大的雪中出去打靶的人都是好样的。”

“在这儿想成为完人是瞎想,不过,跟我以前呆过的地方相比,这儿也真是一个可以缔造完人的地方。以前那些地方,人呆在里面要时刻留神,不然从那儿出来,你会浑身发臭的。”

“发臭的人。”医生全身一用劲,说,

“从那地方出来,你就一直来到了这儿?”

“出来散发臭气,”

“我很注意的,”我伸直脖子,说。

模是可以模一模的,也是能够模一模的,医生向来允许别人在闲聊时抚模他,(一整篮花的香气经他身体内的气脉正在缓缓溢出,)“像树枝,就是爱往斜里生长,长着长着就开始往上面升高了,最后树枝都集中在树的根部,”

“集中在植物根部?”服务员插话。

“集中在一切植物的根部,不管是什么植物。树枝长在下面了?真没教养,叫魂似的,树可没这些毛病,”

“气雾氤氲,花香浓溢。”

“像麦子花那样。”我今天总也禁不住要往花上想。

“麦子花儿,是不错的。”

“麦香流进了我的鼻孔。我好不容易月兑离苦海,来大楼里做一名警卫。电话通了,去接一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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