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93

作者 : 潘小纯

一位师傅肩膀顶住火网罩,嘴里喊:

“起喽,起喽,”

“气味呛人,”

“起火喽,”

“味道呛肺,”医生瘸着腿,也从蓄水池与厕所的连档门里钻出来说。

“热昏了头,气浪太猛,不过,你们都别喊了,好不好?”

“把笼子门打开,再打开一点。这趟火非常干涩,别让它在流槽内呆久了,”医生一钻出连档门,便觉出这火的毛病在哪儿,“对于干火,赶火师傅应在事前做好配合,有充分的准备,流槽里没有燃料供应,干火容易在驱赶途中被熄灭。”

我好像也有点理解医生所说的话了。倒是几位师傅通过各自的眼神传递,对医生的见解表示出了很明显的冷待和嘲笑。不过,他们在大呼小叫上收敛了不少,引火动作也尽量做得文雅规矩,大大缩小了夸张成份。但他们的手臂挥舞仍显得不够准确,一路上时有火苗从网罩中落出,落下的火三三两两在空中失去了亮光。等着交纳抽成经费的船主在阶前照着既定路线排起队伍,他们已预先在来的路上粗略计算过自己所要交纳的费用为多少,在这儿堤岸钱,这个费用他们知道是免不了的,况且抽成的经费可以打入货物集散地的销售成本之内,船主们耐心看着医生在工作桌上对照帐本,并让没事可干的雇工先离开堤岸,回自己船上去。

我在医生座位后面站着,看他一页页将帐页翻过去,这样足足用去了一个来钟点。可不管医生怎样往后拖延时间,那些缴纳人不但不烦躁,反而显得比以前更为安静,表情也十分慈祥。我看看他们,看看医生,又模模自己胸口,觉出不大对劲,心想在这儿应该替刻苦工作的人安个指南针什么的,“说也可以,不说也可以,”我自言自语。

“你说要安个指示方向的装置?”医生停下手,问我。

“现在银行里会计核算都实现了电算化,只摁键,输入各类单据上的数字,不需要把几百本帐本翻来翻去弄个没完。”

“那么安装指示方向的装置又有什么用呢?”

“为渔船、货船出远门着想。”我心有旁顾地说。

“在船上某个高处,用线吊下一枚带有磁场吸力的尖形棒,它就能替远航船队指引方向,”

“一项土里土气的技术发明。可银行里已经实现了会计电算化这项新……”“我们这儿人多手众,而且多数人只为宅里增加收入而工作,这性质同银行不一样,”医生翻阅帐页的手又翻动了几本帐簿,他抢着说,“我们都是宅里的仆人,性质不同。”

“可在巨宅里,我倒算是个真正的主人,我祖先世世代代都居住于宅中的大屋深房之内。”我面对医生和大伙说这话,未免有点心虚,

“真的,仆人干的就是这些事。”

我想医生听了我这句续貂之语,心中肯定不以为然。在医生瘸腿的膝盖上,印在肉里,有个清晰的胎记,形象酷似百足虫,它的后尾往医生皮肉深处趴着,向深处看,这条百足虫的尾巴怎么也不能同处于肉皮表层的虫的脑袋相连接,让它们分离,虫的形象又不对了,(形象不全),虫的细脚左右对称有几十条,脚儿尖尖的,小小的,都从月复腔底下伸出来,细足与后尾有一个……(是人与虫吧,是人与虫有一个……它们一对一搭配,长年盘踞在肉的深洞里足不出户),各自从对方人员数起:搭配成双,小脚虫的尾毛与细足,它们的构成是以一定数量的物质配额为基本要素,在这个基本上,譬如,有了昨天留在医生皮肉上的对称物(虫子本身),过一天,后尾上细毛与月复部细足将分成几批,以一比一这个配额(对称数),向医生皮肉内部展现整条虫子的形象。医生有一次对别人说,自己因为是瘸腿,才会请人在膝盖上印一条虫子,可他从没对我提起过这话,可我知道,他腿上那东西本来是个胎记,那东西是他一生下来就有的,是与生俱来的,“你懂吗?”医生见我提起虫的事,就会这样说,然后便是一通不假思索月兑口而出的狗屁话,“……说到底,在我看来,它是从我骨子里钻出来的……有什么东西会像这东西引起我长期留意呢?请人刻印,这只是个……”他说,“对于这种通过刻印,让黑影子慢慢从皮下浮现出来的玩意儿,对于这种玩意儿,我不说,你也明白,你不能想像那种强迫人说话的感觉是怎么样一种感觉,平时多想事儿,也真累人。”“你是否有点忘乎所以了?”我自知自己并没有向医生说起过印影与胎记有什么不同之处,虽然只要想到这条皮下黑影,大脑一般都会自动做出一些处理,以帮助你甄别真伪,譬如你口渴,它会给你茶喝,当你感到非常口渴的时候,它会不让你对周围景物挤眉弄眼加以注意,当周围景物需要你对它们有所表示时,大脑就会让你立即做出反应,像上街挤车,下车又在众人推搡下,向地面插下一足……像诸如此类的事儿,大脑都会指导你应该怎么去做,它能给你一个非常现实的答案,

“你是有保障的,”我说,“……”

“你把人请来,”医生在座位上将双腿叠起,“把两条腿重叠在一起,可以减轻印刻条纹给你带来的痛苦。”

“所以我说你是有某种保障的。”我照着指点做了一遍。

“你双腿相互压紧点,”医生走过来使劲按住我的腿,为负责起见,他让我也用手拚命压住自己大腿,“压紧点。我先捏你一把,你跟平时比较比较。”说完,对我就是一把狠捏,“跟平时比较比较,谁更疼?你比了没有呀?”

我当时像傻了一样,被医生在腿上又是压击,又是捏抓,哪里会有心思去做比较?

医生见我没反应,以为自己紧压我腿,使我感觉麻痹,获得了成功。

“你一定要跟平时比。请不请人是你的事。最好到时再来讨教我。”

“是应该与平时比一比。”

“我是请本院最好的医生来印的,毕竟要在自己膝盖上烙一条百足虫下来,”

我问医生:“你不能注射麻醉药吗?用压腿来消痛,不是个好办法。”

“请人来文身,哪有打麻药的?我请人给我文一条虫子,是出于喜好,拚了脸面也要干,得躲着人。”

“印一条百足虫并不好看,青青的虫儿,很恐怖的。”

“你要印在暗处,平时不暴露。”

“那地方比较隐蔽,”

“膝盖头也很隐,”

“你行,我不行,你那条瘸腿本来就不能在外面露脸的,它被你套在长裤里,不会露馅,”

“我那儿的肌肉都萎缩了,皮包骨头,怪难看的,”

“印一条虫子在瘸腿上,想来也是怪招,”

“不同的是,印在这儿——印在这儿,”

“文腿的医生到处都有请吗?”我说。

说到这儿,医生变得沉默起来。过后他支支吾吾了许久,也没向我说清楚什么。但有一次在客厅,我们几人一起吃茶闲谈,记得那时我忽然对烙印虫子有了一定的认识,应该早在那时(当时服务员刚听完医生讲授课程,从冰窟窿里出来,在客厅一个角落为自己找了座位,现在想来,服务员呆的那个角落四面环水,那儿摆满了装满水的木桶)就要对医生的话注意起来……医生的眼睛一朝水桶那边注视,服务员就有些尴尬,医生见了便立即扭头过去,不言不语,而对面的服务员也心神不定,她老要伸出几只手指头,在水桶里扑打水,医生听见水响声,嘴里嘀咕:“不能浸不能浸,要防止感染,”

“防止感染,”医生说,又朝水桶那儿看着,“皮肤浸在河水里不卫生,会感染的,”

“这儿没人弄破皮肤(皇甫甫边说边笑,未咽入喉咙的细茶叶被他接二连三吐出来),”

“要防止感染,需连续一周不浸在脏水里。”服务员见我们说急了,便将手缩回来。她也学着别人的样,没事老往地上吐浮在茶水面上的细小茶叶。我说:“再脏的河水,在送到他们手里以前,都要煮烧一遍,我家搭配给人的全是煮熟的水。”(服务员嘴巴里明明没沾上什么,可仍在空口朝地下吐,)(医生的身体在椅子内越蜷缩越小巧,他浑身已没了半点力气。)

“脏水煮过后会重复被各类细菌侵入,会吗?”皇甫甫笑着问大家。虽然皇甫甫并未指定这问题要由谁来答复,但我知道他是想让医生来回答,

“这只能说明,从堤口上打来的水,不管是饮用,还是外用,最好能反复煮烧。所以说……”

“所以蒸馏水是最清洁的。”

“是整洁,不止是清洁,”医生的身子稍微往椅子外伸展了一点,“被蒸腾起来的蒸馏水首先得倒挂在蒸煮器皿的盖子反面,一颗颗水像露珠雨点,它们成群成排,十分轻盈地悬吊在盖子反面。”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飘燃纸最新章节 | 飘燃纸全文阅读 | 飘燃纸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