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101

作者 : 潘小纯

医生不冷不热表达完了自己对钱的看法,而我和皇甫甫却开始忧虑起来。我站在上面听工人们在各个冰层作业面上开响机器,在更下面一层冰窟窿中,昨天开始的开凿工作已接近尾声,这一层的事儿倒真是由医生一人指挥进行的。我在城里银行为这儿的工程存了一笔钱,刚才医生说最终要由我、皇甫甫和医生本人来付请人帮工的钱,这实在有点出乎我预料,要起来反对医生,要充分利用银行里的存款,得同皇甫甫一起想个法子,两人想好办法,再向医生发难。我甚至准备从存款中提出一小部份钱,把这笔钱送给皇甫甫个人,同皇瘸子订个协议,凡以后在钱的问题上向医生发难,都由他来搞,由皇甫甫全盘搞定,而我则躲在后面操纵。最好的设想是,让皇甫甫把医生弄得焦头烂额,使医生支持不住,医生若再也不能支撑了,他必定会向我求援,到时,皇甫甫在前,我在后,我们两下里夹攻医生,“等事情停当了,”医生说,“会有钱多余的,到那时,我们不妨来个坐地分赃。可现在你们得同我一样,拿部份钱出来,先快点把挖地道的工钱付清了。”我没吱声,在前面我已经同皇瘸子说好了,我只管在医生最危急的时候接受他向我发出的求救,“没钱。”皇甫甫出气很粗。医生从墙沿下拾起拐杖,等着皇甫甫再往下说点什么。皇甫甫看医生举起拐杖,也照着医生的举动,抬了抬自己那根拐杖,说:“我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没钱了。要问,你们俩问去得了。”医生火了,“我是在同你们两人商量呢,挖地道的工钱已经大大超支,不临时再凑点工钱出来,怎么向工匠们交待?”这下我可不高兴了:“你不是每天都在给他们发工钱吗?他们的钱一天也没拉下过。”“对,这说明我们并没超支,你每天都发工资,还不停换工人,向下压低每日的工资单价,这些我都还没向您讨教呢。”皇甫甫跟在后面质问医生。

“每人出五千够了。”医生以试探的口吻说。

“那你出多少?”我问医生。

“你出多少?”皇甫甫不等医生回答,便主动问我。

“我说了,每人出五千。”医生重复道。

“噢,”我点点头,“说到每人么,医生也在内。”

“应该被包括在内的。等他的五千元拿出来以后,我再出钱。”

“我不是已经出了吗?”“前几天付的工钱……”

“那么总帐呢?在总帐内你不会预先支付一点,再说了……”我说到这儿,突然打住,我怕我后面的话会刺痛医生要害。

“总帐里的支付情况,你应该对我们简要说明一下,扼要说一下。不然谁也弄不清弄不懂我们的五千元是怎么出去的,为什么要再增加这些开销?”总帐问题常常可以使医生哑口无言。以前也是这样,只要有人向医生提及总帐,医生立即就会在其它问题上做出一些妥协。“总帐么,现在总帐的帐面情况同以往相比略有出入,现在是几方面的进出收支都在总帐里扯平,只有付工钱一项除外,因为这项开支是额外添加的,它本不包括在以往我们都认可的总帐内。这点必须在这儿向你们讲明,不然,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医生算是做了交待。

“白垩纪。”

“你说什么?”医生低声问我。

“我说你能否把遥远年代的事为我们再想一点出来?”

“想一点出来?光想怎么行?不行的噢。”皇甫甫怪怪地说,“想又有什么用?”“原来如此,光想有什么用?”医生端起帐簿,想朝我这边走来,但马上又丢下帐簿,朝远处的皇甫甫翻了个大白眼。我翻开帐簿,随手翻至一页,看了看,觉得其中某些记录不太清楚,又往下翻,情况还是如此。“这儿就有,你来瞧瞧。”我拉皇甫甫的拐杖,把皇甫甫拉到丢放帐簿的砖堆旁。皇甫甫刚想说些什么,我抢在前面对他说:“下面的话要由你来说了。”我说得很轻。“谁?你说谁?谁像粗岩石?”“你先去看看那本东西,看了就心知肚明了。”我话说到这儿,医生飞快伸手把帐簿夺了过去。

“不清楚,不清楚,显得浑浑噩噩的。”

“这种东西属于水成岩,”

“像油页岩,”

我仰天叹气:“浑浑噩噩,不清楚,”

“连翻都很难将它翻开,更不要说是仔细阅读仔细查看了,”

医生拚命拖着拐杖在后面追我。我回头看看,见快被追上了,便紧走几步,远远抛离医生。一直跑到地道口,我和医生才决定讲和。医生情绪冲动,将帐簿全部收进抽屉,从附近抽了张椅子,一重重坐下,我有点搞不懂,像医生这种管理办法,这种记帐方法,这种对现金的利用程度……如果连我都不再理解医生不再同情医生了,那么这趟村庄巨宅废墟的勘查挖掘工作,其最终结果,除了让大家为几个小钱吵来吵去,还会剩下什么好东西?“油页岩,里面全是油页岩。”我高高地站在与客厅相连的一道沙质土墙上,不胜感慨,“一开始我就成功地……我就曾提醒过你们,来我祖上这儿探幽访古,应该在各方面控制住自己,不光光是在经济帐目方面。这儿以前的一二百年时间,是我历代祖先——常年保持的人数有好几千吧——经历过的一段恍恍惚惚的时光,你们来此地,和在百年间他们陆续来此地,在本质上虽说不同,但两者之间在认识观念上(我是说在没来到此地之前)多少有点联系(多多少少有些相同的地方)。每次进入村子,他们都以为早就在村里住着的那些居民总能接纳自己,就同我们此次来之前所认为的一样,感到自己总能被村民接纳,这就促使某些人在未到这儿以前,已全身心投入到村庄的怀抱中去了,这又同我们的情况差不多。我们来这儿还没超过二十天,已经替村子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我们帮着请人挖地道,雕凿冰壁,在堤坝上替宅子拦截来往船只,逼迫外地船民向宅里缴纳税金,从船舱内搬运货物上岸,将搬上岸的货物贮存在院内库房中,还在饥荒时期替宅子向村民放粮赈灾,”

“我们心甘情愿,”

“是这样,心甘情愿,”

“我今天只是在提醒你们。”我说。

“我们还要在村子里呆下去,我们又不马上离开这儿,”

“不,我只是跟大家提个醒,要防着我祖上一点。”

医生听了这话,点点头,琢磨了一会儿,

“他说得似乎有理。”

“有理就有理。”

我用力摇晃脑袋,对医生说:“提个醒,别尽为宅里使劲,花那些无谓的钱。我们出去以后,不管怎样,都可以向外人说,我们去过啦,我们跑过啦,那儿没什么,除了界石和地下几层冰窟窿,真是没一点东西。”我说。“还可以四处乱嚷,那鬼地方真真切切是一座废墟,门前只有塌陷的路基,门后有一条臭水浜,远近十几里连一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

“还要说我们在冰窟窿中整整呆了有十三天之久。”

“十三天,十三天哪。”

“你老不放手干吗?这上面全是灰尘,”营业员使劲把医生握电线的手从柜台上推开,医生顺势将电线朝空中抖动,“对,就这么说。不然我们这次前去村子勘查要被人在背后说笑话的,没成绩?要有成绩,要有成绩。”医生在展销大厅里大声说。“如今办事一定要有成绩,起码在表面上不能一团糟。”“我们还没去那儿呢,你怎么知道去那儿就只能取得表面成绩?”我说,“这次去我祖上故居探访,究竟能不能成行,还是个问题呢。但我要提醒大家,我仍要提醒大家,在那儿过半个月,可比不得在这儿城里。这儿多自在,像现在,几个人聚拢来,一起喝咖啡,谈谈天。在那儿哪有这种日子给你过,是不是?”

“我们到底几时去?”服务员对具体的启程日期最为关心。“反正今天喝咖啡我都请了,到动身那天,你们不能丢下我。”“若是那样,她会伤心死的。”营业员从柜台内走出来,来到我面前,围着我的高脚皮转椅转来转去,学着服务员刚才说话的娇柔样,说:

“反正今天你们喝的咖啡都是我请的。”

“不带服务员去,她会伤心死的。”

“到底能不能成行,还是个未知数呢。”

“成行,成行,一定要成行。”医生劲头十足抽着电线,他边抽电线边说。到这时,一个上午已经过去了,在展览厅陈列柜里干活的电工已把成堆的电线聚拢来整理好,看样子他们马上就要收工去吃午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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