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达用淡淡的语气,嘴边随随便便地溜出一句话,“同学,怎么没回去过暑假呢?”
由于他心事重重,说话状态更显得有气无力,甚至说话对他来说是一种多余的负担。因而,看上去慵懒与倦怠,象阳光里不愿舒张的生命。不是因为见到校园里唯一的学生欣儿而让他颓然,只因他满月复无法示人无处排解的苦楚。
今天,校园里特别安静,让他更加觉得灵魂的孤单无助。
“哦,老师好!没呢。”欣儿回应他,欣儿的生命是艳丽的,强盛的,这与李明达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过,李明达过度忧伤,令欣儿心生不安的情绪。欣儿努力地收敛起激动外溢的心情,生怕两个人站在一起,幸福与落寞的反差带给李明达压力。比如参加送葬的队伍里,不会有人神经地笑。
老师好,三年来,欣儿与李明达之间也只有这三个字的语言上往来。我站在你面前,而你不知道我爱你,这是诗人所谓的世界上最远的距离。这也是欣儿眼里的与李明达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的距离。只因相离,我望见你的人,却望不见你的心。我把心向你靠近,而你却回赠我转身。
今天不同于往日,校园广场一下子变得特别的空旷,相会的美是在偶然间开放在盛夏的花,带着必然的因素,给了他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欣儿一直想着这个男人,一直暗恋着这个男人,这种相逢不似是平淡的相遇,尔后在擦肩时突然产生某种奇异的幻觉。是因为暗恋到苦涩才得到这样的相遇。
绝不能这么简简单单地轻描淡写地象往常一样完成打招呼的礼节。然后相背而去。欣儿咬了一下唇角,她决定与自己爱恋着的老师李明达多说一些话,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脑子里一片零乱。可是语言是沟通的工具,必须大胆地向他张口说,不管信马由缰地说什么,至少让他认识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的存在,或者,更多一些内容,比如好感,比如倾慕,比如存在对他的意义,那些视情况而定。
欣儿努力地稳住心神,可是心里还是很乱,翻腾,奔涌,纡曲,乱七八糟,无法收拾。她可爱地撅了一下嘴,鼓足勇气。
“老师。”欣儿如水的眼眸凝望李明达,这份凝视中带着把握失当的情感,可惜没有镜子,否则欣儿肯定会错愕吃惊,会不会太婬了点呢?唉,怎么办?没有精力酝酿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相对恰当的表情。
无论欣儿表现如果激进,今天的李明达不会分享,他的精神完全在游离状态,没有睡醒一样。欣儿的紧张本属多余,欣儿应该看到李明达一直半低着头,空洞的眼神揪着地面不放。她感觉到自己在冒险地向一座冰山危险掘进,她有这个自信,冰层下面是火,是温暖,是幸福。
“嗯。”李明达微微点了一下头,幅度刚刚好,与他学术气质很相配。即使这样,他还是保持目光向下,他不是在刻意回避欣儿,是他心思沉重。而且,他此时没有兴趣与人攀谈。再说,眼前这个小女子又是个学生,更无攀谈的基础吧。一个教师去找一个学生帮着做心理疏导,太荒谬了吧。更何况他的心事是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的,万一走漏风声,他死定了。
“您好象有心事。”欣儿有些唐突地问,一个学生该向老师如此发问的吗?李明达的心愁都写在脸上了,说得也是实话。欣儿想,当如此安静的环境里,我站在你面前,而你对我无动于衷,我也太失败了,我对你来说,看上去不过是校园里的一株花草吗?欣儿看上去很无辜的样子。不行,一定要寻一个突破口。要得到一个人的心,先要了解他的心。
“哦,没有,别瞎猜。一个人在校园里走走,想想心事,很正常呀,你觉得我不正常吗?”李明达故作轻松地耸了一下双肩,可能是表情过于沉重,他又挤出一些笑容,修饰了一下表情,“可能是学生一下都离开了,触动了神经,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唉——呆在家里,一个人,没人说话。很沉闷。这才来校园里散步。”
说到这里,李明达很后悔。干嘛对一个未出校园门的小丫头说这些,我又为什么向她这么一个孩子解释呢?咝——,不过,好象稍稍透露了一些他在家里受到冷遇的信息。李明达双手插进裤兜里,双耸了一下肩,故作潇洒地露出些笑意,好象若无其事,但他的目光不似平时那么炯而有神,刚刚场起的眼神,只晃了一下,又无力地垂向地面。伤在心里,谁人能知。这世上真的有知音么?
“老师,真的是这样吗?我看没有这么简单吧?您一定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了,让你这样一个饱学之士看不通想不透,无法释怀,这会是什么事呢?一个老师,钱财你想贪也贪不着,官途你迷还迷不上,唯一可以困着您的只有情感。我说的对么?李老师?”欣儿用标准的普通话、甜润的声音与李明达交流,语气中又带着怯怯的紧张,不至让李明达产生反感,并且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同时,她在用闪烁的目光火力侦察李明达面部的表情细微的变化,从而可以调整语速、语气与内容。
直到现在,李明达的视线也没有在欣儿的身上稍作停留过。他眼里继续着空洞而茫然,除了脚下那方地境外,他会把目光递至远处说不清的景物上了。
“你就这么肯定?”李明达淡淡的问,一个孩子的言论有何足取信?她只不过是通常的判断,但是,她好象很无礼。我是她的老师,她怎么可以对长辈这么说话。人生在世,不过名利与情感之间,再有该是做皇帝做神仙了。她这么说,未见得有多高明。虚淡的目光并不想把一景一物聚集到疲倦的眼底,也包括欣儿。
“是的,老师,直觉告诉我,你今天不快乐,哦,直觉还告诉我,你以前一直在努力克服着你的不快乐。请原谅我的好奇,因为——因为你是我最敬重的老师之一,所以你的不快乐会感染到我。就当是我对师长的关心吧。”
差点暴露心迹,好在圆满地遮盖过去。李明达的反应如何?情绪始终保持低沉的格调,没有起伏的迹象。并且把心事捂得严严实实。就象看灰色的天空下听一曲伤心的箫曲,没有什么奇异的,但心确实是在受着伤。
如何直抵到这个男人的内心,如何让他敞开心门,并让他把内心的郁结明白交待?欣儿觉得这是考验她的一道难题。不过,她很有信心完成这个功课。以前,她也许做不到,没有这个单独的机会,加上李明达是一个过度清高的男人,给人感觉无懈可击。今天不同,机会有了,伤又露在外面。可以碰一下试试,欣儿横下心,一定要让这个男人知道我心里对他的喜欢。既然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那就趁热打铁吧,挤身进他的心里留下一路芳踪,接下去的事由他怎么去想,相思受罪随他,轻易丢弃也由他。
“你还小,不会明白,不要乱猜。拥有青春就要学会享受青春,享受自由,何必了解本不该你们孩子所要知道的烦恼呢?好了,我走了,再见。”显然,李明达觉得与一个女学生站在操场上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是浪费时间与精力。绕过欣儿,抬头,他向校门处深望一眼,然后步子缓慢沉重地迈出去,一步,两步,三步。
就这样空欢喜一场说声再见就结束吗?欣儿内心不甘。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并且接上了话,你这就要走么?不可以,不可以的。好象三年来我一直等着与你的单独机会,而机会来了,怎么可以蜻蜓点水式的滑过。
“老师,您别走。”欣儿月兑口而出。她下意识地伸了一下舌头。心说,天啦,我这是在做什么?我怎么变得这这么放肆,也太任性了。真的可以这么做吗?还有,有什么理由把老师留下,难道就在今天一表衷情,我天啦,太疯狂了。
走到欣儿身后的李明达止住脚步,看来这个女孩还有问题没有问完,她要是把这种好奇用在学习上多好,干嘛总关心我这个老师的心事。好吧,最好你问我一道功课题。如果话题还是围绕着我,李明达会决定三缄其口。此时,他以最大的耐性,腔调有些变冷,回问,“还有事吗?同学。”
“对,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您就这样走了,您不觉得有失老师风度吗?老师除了传道授业,应该还有解惑的义务吧。惑又分为学业之惑与人生之惑。我想孔老夫子对待学生的态度应当是知无不言的。您呢?却在我的面前故作高深,您觉得妥当吗?再说,我也是出于关心您,您就这么冷谈对打发我,您优秀教师的品质就是如此吗?”欣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胆气,并且振振有词地用直逼式的口吻来逼使李明达配合她的好奇。
错过这次机会,很难有下一次,再过一年,她就要毕业了,以后再难有机会与李明达相见,更别说谈论了,一厢情愿怀揣三年的情感可能会胎死月复中。为什么我要把爱埋在心里而不让他知晓呢?我要他知晓,有一颗心为他跳动了三年。
把这个男人留下来的方法只有用歪理邪说。反正背对着他,不用在乎他的脸色有多难看,目光有多冰冷。
李明达与欣儿背对着,他思索一下,心想,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么霸道,怎么这么爱刨根问底的。我的心事对她就那么重要吗?李明达不知所为地摇着头,然后才说:“你们这些孩子对大人的事就这么感兴趣吗?将来你们完成学业,走上社会,有些事情也可能都让你们遇着,到那时,疲于应对,就不会这么好奇了。我的态度,快乐地过你们的生活,认真地读你们的书。”
“老师,你又错了,您一口一个孩子,在我看来你也不比我们大到哪里去吧。现在是暑假,不是学期,我们不是在课堂上讨论学术师生关系,而是在生活中说有关生活话题的两个人。如果说18岁就是成人了,那么我现已经远远超过成人的年龄。难道老师您想把公认的成人年龄修改一下吗?所以,我觉得您应该转换一份。并且,您把学生的关心说成是无聊的好奇,也就是说你与我不是对等的人格。老师,您平时对待学生的那份热情是装出来吗?老师,我不是在指责您,您又何必把自己的心灵严实地封闭起来,并且拒您的学生于千里之外呢?如果你可以敞开心门,放一路阳光直射进去,也许可以一扫满心阴霾,还给你丽日晴天呢,而我愿为那路阳光。我也觉得我是值得您信赖的人。”
欣儿相信自己可以让李明达重新自觉地走到她的面前,而不是现在的陌然地相背。就是歪理也把它说得言之铿锵。她象一个会胡搅蛮缠的孩子,一定要看到这个自称大人男人的窘境。
不知欣儿心思的李明达,不会知道欣儿所谓的阳光是指什么。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去,这种方式也无法消除沉积的心愁。这个女同学意味深刻的言语,不同凡响。他李明达真的希望这个世上有一个红颜知己,可以走进他的心门,关心他的心事,分担他的愁苦。她可以做到痛着你的痛,快乐着你的快乐,并用她的温柔的手指抚模你急需安抚的心。世上之人无不争名逐利,庸俗不堪。而且他李明达曾经也是这样一个俗人,只是现在觉悟却已陷入俗世太深。俗世浮沉,人生沉浮,断无李明达主宰的可能。红颜知己,不过是痴人说梦吧。
李明达终于肯转过身来,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绝不是庄周口中所说的不可言语之人。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个女孩子给他的素雅的背影。这是一个多漂亮的安琪儿式的女孩呀。哪怕是背影也婉约到极致的地步。
一身淡淡的蓝色连衣裙,裙摆处绣着更深一些蓝的藤花,长发披肩,发上别着一只蓝色的蝴蝶夹。整个人的造型透着秀雅。她站在阳光下,象一团燃烧的青春光焰。又如一湖漫卷清波,煞是好看。
这是李明达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注视欣儿,只从她的后背处就读出生命无限之美。
欣儿的脸有点发烫,她感觉到李明达的眼睛在她的后背上逡巡。那少女羞怯时的妩媚红润又一次地飞上颊上。欣儿的心又一次不安分的乱动起来。居然没了勇气转过身来用同样的目光与李明达相对而视,手指缠着裙子上的飘带,越绞越紧。渴望在心里呢。
“老师,你怎么这样看着呢,我有点不好意了。”其实欣儿得意极了,这可是李明达最认真也是最长时间看她。那目光的温度已经令欣儿后背发烫。
李明达觉得有些失礼,甚而有点失态。一个老师怎么可以用男人欣赏女人的眼神来欣赏学生呢?但愿这只是一次对美的礼赞式的欣赏,绝不要掺杂男女感情。他的内心被一种犯罪感所谴责。尽管欣儿没有回头看,李明达还是调整视线角度,他半仰着面,看着天上无心游走的云。
“哦,对不起。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有些愣神。真的,同学,再见。”李明达这么解释,他居然为此向一个女同学撒了谎,这使他有些懊悔。最好离开这个令他显出窘态的地方。
李明达又要走了么?欣儿心里焦急起来,后悔刚才的言不由衷。为什么不让他欣赏自己?不是做梦都想着有这样的机会让他阅尽你身上的美好。让他折服,引他靠近。
“老师,没关系的,朋友式的两两相望,这样挺好了。我收回我所说的话。因为,因为我非常的紧张,因此,所说的话言不由衷。”欣儿猛地转过身来,李明达真的不再把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欣儿随着李明达的目光,看天上那大朵大朵的云。
“唉,如果你不是我的学生,而是我的朋友,也许会是我的幸运。”
李明达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只是欣儿转过面来的时候,令他不敢正视这个从后背都感觉得出漂亮的女子的脸会长成怎样的超凡月兑俗。他不敢用庸俗的目光随意的看一个漂亮到了极致的女子,因为这女子除了美,还有一绝,就是口才好。举止的轻浮,都会被她定罪的。
当李明达对自己的自控能力尚存疑虑时,索性继续看天。怎么?乱了,有点,一个老师把学生想成女子,这离老师的道德已经有些距离了。
“老师,我难道不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吗?您不信任我,还是我不够这个格?”
欣儿做一个纯真的表情,把目光从天下拉回到李明达的脸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离得如此的近,略略留着的胡须,非常的强烈性感,欣儿只会咬着下唇,又不舍得收回目光,心里砰砰乱跳,眼里小火苗扑扑乱闪。
“不不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您不要这样想。只是——”
李明达似乎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为自己辩护。两个人在慌乱之中慢慢地忘记各自的身份与社会角色,男女间交往的那羞怯与向往占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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