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径直回了砂锅店,里面好不热闹,几个孙思徒弟坐在那里,一边吃砂锅一边听赵若怀说笑话。见了我,便都毕恭毕敬地站起来,行着礼说:“傅老师好!”我微笑着打趣说:“乖!有礼了,你们师父叫你们来的?这么大老远的,辛苦了,麻烦了!”就有徒弟说:“不麻烦,我们早就想来看傅老师了。”赵若怀走过来,一脸欣喜地打量我,说:“你怎么有空溜出来了?”孙思说:“心仪,我给你做砂锅吃。”我说:“现在暂时不吃。”这时门口一个小姑娘说:“哪位是傅心仪姐姐?有人找!”我就跟着她出去。赵若怀笑笑,居然没有跟来。然后我看见柳源已经把车开进了去后面山上的那岔路口,正从车里向我招手。我朝他点点头。来到车门口,我说:“柳叔叔,你可以进砂锅店坐坐,吃吃砂锅。”他说:“可以吗?赵若怀会不会……”我说:“放心,我负责!”他想了想,说:“还是算了!那里那么多人。毕竟我和赵若怀这长相……”我们在县一中操场旁边的梧桐树下找了一个石凳坐下,他拿出一个信封,让我放进衣服袋里,说回去以后再慢慢看。我想那里面应该是钱,就推辞说:“不用的,柳叔叔,你暂时还不十分了解赵若怀。他是一定不会收下的!”他说:“不多,就是个意思。尽点心罢了!你不必告诉他真相,就作为你的钱投资在店里。”我笑笑说:“柳叔,真的不用!你们俩暂时又对不上话,你就不怕我隐瞒不报吗?”然后又要递回信封。他加重了说话的语气,拿出了领导的威严,命令说:“别再推辞了!我已经说过了,就是尽点心而已,你体谅一下我!”说着表情里似乎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痛。我决定不再推辞。柳源说:“我信得过你!如果不是因为赵若怀,我真为柳咏感到惋惜。”说着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说:“上次省城的那次见面,我还真小瞧你了!你的那些个同学,螳螂、黄雀他们,对你的评价都相当不错。”难怪他今天不再装模作样了,原来调查过我了。柳源继续说:“我很庆幸,我的两个……他们俩都很有眼光。”柳源本来是想说‘我的两个儿子’,他在表情上已经很自豪地把赵若怀纳入了儿子的范畴,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改了口,变为了‘他们俩’。我把信封放进了衣袋,说:“柳叔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信任的!知道身世后,赵若怀曾自嘲地对我说,他从小喜欢伤痕文学,没想到自己成了伤痕文学的主人公。有了伤痕文学作铺垫,他会在我天长日久的说服下慢慢理解那个年代的!”柳源递给我理解的信任的一瞥。他说:“你很稳重,很省事,这是你最大的优点。要继续发扬。我一会儿就离开了。刚才我在门口看了有十分钟。赵若怀这小子,那张嘴是真能吹,而且脑袋瓜也管用,说不定还真是块做生意的料!”说着脸上再次自豪起来:“你说对了,他能长成今天的样子,是真不容易!对了,你不是上班吗?我还说等会儿到你们单位来找你呢!”我说:“还好你没去那里找我,工作我已经辞了,不打算去了!”说着就把昨天今天的情况,择其重要的说了几句。柳源淡淡的表情说:“这种情况算不得什么,正常的!当下级,受点冤枉气什么的,正常得很!你呀,你和赵若怀都是一种人,心高气傲,受不得一点气怎么行呢?你说对了,你们这种个性在机关里还真是没有出路的!这样也好,辞了就辞了吧!安安心心做生意。”这时我看见不远处,另一个石凳上,坐着两男人,正向柳源挥手。柳源说:“那是我的人,我安排他们在那里的。对了,那个煮砂锅的,也是又高又帅,比赵若怀魁梧一点,那就是他那哥们?”“是,他叫孙思,赵若怀那武功,就是他教的。店里现在坐着的那几人,都是他的徒弟,特地从桑榆过来的。”“这小伙子也不错,看起来挺厚道的。就你们三人,做砂锅店,太浪费了!只能当是练习练习。先走一步再说吧!另外,他们虽然会武功,但遇事千万要冷静,不要惹是生非。”“柳叔放心,这一点有我时刻叮嘱着。”“就这样了,你回砂锅店去吧!我这就走了。”我原路返回,走得几步,柳源的车一溜烟开走了。我目送着车子远去,回过神来,发现赵若怀就站我旁边,也正目送着远去的车。他玩世不恭地笑着,说:“能解释一下吗?”“解释什么?”“他走啦?你怎么不让他进店里坐坐,我做砂锅给他吃。”“我说过的,他不去。”“他是谁?”“我爸的同学。”“你不说你在这里举目无亲吗?昨晚还是吴常念的姑父,今天怎么又成老傅的同学了?”“喂,你有点礼貌好不好?老傅是你叫的吗?”“那叫什么?我倒是很乐意直接叫岳父。”“跟着赵羽叫姑父啊!你妈妈没教你?”“名不符实的,何必呢?要么叫岳父,要么就还是老傅。好了!不跟你兜圈子,他来干什么?你叫他来的?”“谁呀?”“装什么蒜呀?姓柳的。”“你知道?知道你怎么不出来见见他?”“我为什么要出来见他?再说了,人家也没说要见我呀!”“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就刚才。不过,昨天晚上就已经开始怀疑了。吴常念的姑父,我亏你想得出!害得我昨晚琢磨了好久。我想啊:这人咋那么眼熟呢?在哪里见过的呢?后来我就想到了柳咏,想到柳咏我自然就想到了自己,差不多就是那个模样,那个德性!他来干什么?来为柳咏当说客吗?这么说来我得重新认识你和柳咏的关系了,大学时你就去过他家里?不然柳源怎么会认识你?”我看了看手表,说:“这说来就话长了,砂锅店开业要紧,容我晚上慢慢道来。现在可以简述一下,暑假在省城,我去拜访过他,是为了你去的。昨晚到县委招待室跳舞的时候,意外地碰上了,他问起你的事情,我就给他讲了讲,后来他就让我约了你出来。我也不知道他今天还会来。基本情况就这样了。要打要骂,你随便吧!”赵若怀脸上出现一抹未尝有过的复杂表情——有疑惑得到证实后的释然,有慰藉与感伤,有矛盾与挣扎,同时仍有不平和愠怒,倔强与不屈。他伸出手来,我还以为他真要动手呢,心里怕怕的,但刚才已经把要打要骂请随便的话说在了前面,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视死如归的样子。他在我脸上抚模了一下,说:“还从没见你这么老实过呢!念你坦白得好,这次就算了。不过你千万记住:没有下次!”我从衣袋里掏出那信封,说:“对了,这是柳源给的。我知道你必不肯收,已经再三推辞了,可他让我体谅体谅他。那这东西就交给你啦!”他一下就翻了脸,恨恨地说:“谁让你收的?二十多年了,我没吃他一口饭也活到今天了。就这样厚度的东西,我以最大胆的估计,不会超过三千元。他想让这区区三千元混淆是非,抹杀他的罪孽吗?赵若怀发誓:我不靠他!一辈子不靠他!照样活出个人样来!”又质问说:“他在哪里?你火速前去,把这东西还给他!”自从相识以来,我还没见过这人发这么大火呢!于是傻望着他,说:“你让我怎样火速?他已经回省城了。你也看见了,开车来的,我追得上吗?”话音刚落,赵若怀一把夺过我手中的信封,然后飞跑起来,跑到砂锅店门口,很快上了一辆摩托车,然后急弛而去。我猛追过去,却哪里追得上,孙思和徒弟们也都惊动了,我对孙思说:“快!找个徒弟送我,必须追上他!”于是张先带着我,一路猛追过去。赵若怀骑的摩托却已不见了踪影,我对张先说:“下河!到轮渡那里去!”轮渡码头等着过江的车辆,沿着到达江边的长下坡公路,排着长队。等着过轮渡的车里的人,一部分下了车,沿路的两侧,三三两两地站着,抽烟聊天。卖瓜子香烟的小商贩穿梭其中,使得本就很狭窄的下河公路,显得分外拥挤,这种情形下,赵若怀自然只能降下速度来,我让张先一阵急驶,在临江的地方追上了他,与此同时,我已经在车群里发现了柳源的车。我凑近赵若怀,说:“渡船还在江心,还来得及。立即回去!退回到上面转弯处,然后你远远地看着,我替你还钱!不然,我立即跟你翻脸!”他说:“就前面那车,我看见了,你去和他说话,只要他打开窗门,我就径直扔到他脸上。”我的神情变得从未有过的严肃,然后斩钉截铁地说:“赵若怀,你要真敢这样做,咱俩后会无期。”然后让张先发动了摩托车。退回到上面转弯处,赵若怀极不情愿地跟来了。我以砂锅店需要人帮忙为由,打发张先回去了。然后四处搜寻起来,实在找不到像样的可以利用的东西。最后只好把目标定位在赵若怀穿着的长袖T恤上,对他说:“对不起,把这衣服月兑下来,还好里面穿了背心。不然今天你就露脸了、出名了!”他一头雾水地说:“为什么?”“你要还钱,就照我说的办,不还就算了。对了,速度要快一点。”他迟疑着,把衣服月兑下来了,我把T恤折叠了一下,然后把信封藏到了里面。走到柳源那车的前方,柳源坐在副驾的位置,县一中见过的两人,一人坐驾驶室,一人坐后排,后排另有一人,五十来岁的半老头子,不过一看就是官场中人。我刚在车前站定,就有旁边车上的人,伸出头来,命令我说:“干什么干什么?远一点!”柳源没有打开窗门,但他让旁边的司机打开了窗门,我于是走了过去,越过司机,直接把衣服递到了柳源手中,说:“叔叔,这是上次同学会柳咏落下的衣服。里面有我给他的一封信。柳咏托我办点小事,结果没办好,想跟他说句对不起。”柳源微笑着,对后面那官员说:“柳咏的同学。”然后对我说:“好了,你去吧!过两天,你给柳咏打个电话,亲自给他讲讲。”那官员玩笑说:“是呀!这种事你应该亲自跟柳咏讲。”回到赵若怀站着的地方,这时对面过来的轮渡已经到了,不停有开上来的车,两边行车,显得更拥挤了。看着赵若怀穿着背心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刚坐上摩托车,一个上行的车停在了我们面前,兰梅从车里探出头来,说:“哟!挺浪漫的!这什么季节了,还光着膀子兜风呀?伤风败俗!”我微笑说:“光着膀子兜风那才是真正的兜风呀!伤风是有可能,俗呢是没那么好败的!”兰梅说:“明晚上见!”然后开着车一溜烟跑了。这姓兰的,她什么意思?打算明晚就正式接手吗?上次在省城,苦心孤诣地向她描述了孙立夫其人,想让她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看来这人铁了心了,硬是吓不走她。立夫啊,难道你注定是兰梅的?回到寝室,赵若怀穿上衣服,我强迫他吃了两粒感冒药。他恨恨地说:“这会儿假兮兮的,怕我冻着了。不领情!你好狠!为了姓柳的面子,竟然狠心……”“先去砂锅店,晚上我再跟你系统地算账!你还好意思说冷,自找的!谁让你那么鲁莽?这信封不要说没有封口,钱随时会散落出来,就算封了口,谁不知道里面是钱呀,那前前后后的车,你知道是哪些单位的?里面很可能有四大家的送行的车辆。就在柳源车上,就坐着另外一个官员。你这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扔给他一个装钱的信封,算怎么回事?他是你的阶级敌人呀,你要这样去害他。害他丢了位置,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不要什么好处。我就是恨他!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的!那你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跑去给他送件衣服,又算怎么回事?”“你放心!不是还有一个柳咏可以一用吗?那是柳咏上次同学会落下的衣服。”“嗯,为了姓柳的,你脑袋倒转得快!可怜我那衣服!到不了省城,姓柳的就该把那衣服扔垃圾了。我穿过的衣服为什么要惨遭他的蹂躏?”“错了!据我的推断,柳源应该把那衣服珍藏起来。咱们以后见分晓吧!你今天给我惹下多少麻烦,你知道吗?刚才在车上,柳源让我两天过后给他打电话过去,解释今天的事情。一会儿孙思那里,对你刚才的举动,我还得设计一个合理的说法。你记住了,有关柳源的一切事情,对任何人都必须保密。”“你自找的!以后不要再白费劲了。我不可能原谅他!我告诉你:这世界上有些错是可以原谅的,可有些错,它是不可原谅的!你的……明白?”“好了好了!去砂锅店!”“喂,你今天不去单位啦?”“不去了,永远不去了!这下是彻底失业了!欲知详情,晚上分解吧!现在快十二点了,赶快去砂锅店。”本来我想问他,除了孙思徒弟外,目前为止,有没有外面的人来吃过,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