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日便是祖母的七十大寿,祖母本不欲铺张,只道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便可,但爹爹执意要宴请宾客,一来可以趁机拉拢朝中官员,二来是想隆重的介绍我的身份。
府中仆人早已忙的不可开交,姨娘也暂时一改往日平静,开始张罗着;芙儿近日不见人影,说是太后喜欢,召入宫中陪她暂住几日。我无事可做,便日日呆在怡人轩里,自那日知道一切之后,越发的不愿走动,整日郁郁寡欢。夏侯逸偶尔会来,并不进来,只远远地站在怡人轩外望着我的身影,或片刻或一个时辰,我也静静的站着,忽略掉他的存在,任秋风肆意地吹乱我的发,掀飞我的裙角……
秋风过去,枫叶纷飞,花落满地,无限凄凉。
大宴当日,我一身淡蓝色织锦长裙,腰间用一根白色束身织锦腰带紧紧束住,裙角和袖口做的稍微大些,一头墨黑长发只轻轻用碧绿丝带松松系于身后;轻描黛眉,略施唇红;一态一妍,清淡素雅;袖口上绣着的洁白蝴蝶随着我莲步轻移,直欲展翅高飞。我款步走到爹爹身旁,莞尔颔首;爹爹开怀大笑,满目慈爱,当着众宾客的面,扬声道:“小女秦不惟!”简短的一句话,无不透露着对我的极尽爱护,我何其幸福有如此疼我爱我的爹爹!在众人的惊讶与注目下,我盈盈一拜,曲膝行礼。
便听一声“皇上驾到”穿过诺大的庭院,心中一顿,弯下的身子生生顿住,我全没料到他会来,堂堂一国之君,怎会屈尊来参加臣子母亲的寿辰?他想做什么,仅仅是想告诉天下人他对爹爹的重视么?
我抬起头来,深深地注视着对面的明黄身影,思绪飘飞。
桃花林,他温柔似水,送我凤求凰;出征前,他语气坚定,惟儿,等我!却不料,数月后,我们竟要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么?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整齐的呼喊声和呼啦的跪拜声,将我从飘远的思绪拉回。所有人都惊骇地望着我,许是觉得我怎如此大胆,见到当今皇上却不知行礼。一旁的芙儿急忙扯了扯我的裙角,示意我跪拜行礼,我浑然不知,仍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他。深邃的眸子,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英挺的下巴,还是那张俊逸非凡的脸,只是曾经温和的笑被冷竣的威严所替代,那么熟悉又如此陌生。一袭明黄的滚龙长袍,彰显着他至高无上的身份,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着帝王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生生在我们之间划下的一条逾越不了的深沟,如此近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逼回眼中欲落下的泪,伏身跪拜,以额触地,一字一句道:“臣女秦不惟,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仿佛用尽了我一生的力气,再起身时已站立不稳,春儿忙上前将我扶了。爹爹将他引入上座,众人这才敢落坐,我勉强端坐一旁,低下头,不再看他。台上的舞女卖力的扭动腰肢,一颦一笑一回眸一转身,极尽妩媚妖娆,我无心欣赏,只道一声乏了,便悄悄退了出去。
回到怡人轩,命春儿将我的凤梧琴取来,坐在院子亭中,轻轻撩拨着琴弦。我娘生前是帝都出了名的青倌,娘出名不单单是因她的倾城容颜,而是她绝世无双的琴技,曾有传言娘的琴声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连大雁都忘了南飞,盘旋在娘弹琴的上空,久久不愿离去。我未有机会得她的真传,稍懂一点,爹爹将娘生前最珍爱的凤梧琴赠于我,供我把玩,真真是浪费了这把好琴。
转轴拨弦,轻启珠唇,一曲《满庭芳》,迎风而起。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洞房人静,斜月照徘徊。
又是重阳近也,几处处、砧杵声催。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伤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问篱边*,知为谁开?
谩道愁须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凭栏久,金波渐转,白*苍苔。
一曲罢,泪湿鬓发,说不出的愁绪,道不尽的凄凉。静静凝望着满园秋色,风吹干脸上犹挂的泪珠,愈发冰冷刺骨。春儿亦被我的情绪感染,立在一旁,满面哀思!
夏侯逸缓步走到我的跟前,执起我冰凉的素手,放在怀里。登时一股暖流由冰凉的掌心传入心底,骇得我面红耳赤,噌地立起身来,抽回双手,放在袖中,瞪大了双目看着他。我一直深知他的情意,可我心里只有杨玄,就算现在杨玄成了夏侯南与他再无可能,并不代表我可以接纳他之外的任何人。我只当他是哥哥,从不敢有半点逾越,他有时虽无礼莽撞了点,但也进退有度,只是如今越发胆大了!
“嗔儿——!”
“今日祖母大寿,睿王你合该在前院,切莫逾越了!”未等他开口我陡然厉声说道,转身离开。眼角余光瞥见轩门外立着的明黄身影,生生停了脚步,夏侯逸也没料到夏侯南此刻会来这里,与我皆是一脸惊骇之色,忙躬身行礼:“参见皇上!”我兀自低着头,看着脚上那双淡绿色的攒珠绣花鞋,一动不动,许久,但见一双墨黑色绣龙宝靴映入眼底,上前欲将我扶起,唬得我连连后退,隔开与他之间的距离。远远地站着,我怕他,此刻我莫名地害怕他,再也没有当初那种想要扑入他怀中的冲动,我深知再不能与他并肩而立,闲看夕阳西下、风卷云舒。我也曾想过,或许我可以入宫,与他相伴,可是他有后宫三千佳丽,那么我算什么,三千其一?坐等他偶尔的临幸?我做不到,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一心人,能与我执手相看,偕老一生,竟这么难么?
“你,这般不想见我?”夏侯南的声音悠悠地传来。没等我回答,夏侯逸已经箭步向前,向他重重颔首,道:“臣弟恳请皇上赐婚!”
“哦?”夏侯南转眸直视着夏侯逸弯下的身子,又看了看我,语中夹杂着明显的警告之意,冷洌道:“不知七弟看上的是哪家小姐?”
夏侯逸突然转身朝我走来,执着我的手走向夏侯南,扬声道:“臣弟今生非嗔儿不娶!望皇上成全!”语气坚定诚恳。闻言我倒抽了一口凉气,疑惑地看着夏侯逸妖魅的侧脸,他想做什么,怎么如此莽撞,没有分寸!
“是么?”夏侯南突然仰声大笑,“惟儿竟有如斯魅力,能让一向*不羁的七弟这般看重,不知是朕的幸还是她的福?不过七弟你晚了一步,朕已经下旨,惟儿入宫为妃,圣旨明日就会下达!”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我惊骇,原来他早已下定决心要召我入宫,我该高兴么?他这一句入宫为妃里有几分情几分利,我苦笑,本以为从此陌路,与他再不会有任何瓜葛,可是我竟忘了在我还有利用价值之前,他是决计不会放手的。夏侯逸颓然地放下紧拽我的手臂,一脸忧伤,好看的丹凤眼此刻呆滞空洞,我于心不忍,但也不知该如何出声安慰,索性由着他去,正好也让他从此断了这个念想!
“嗔儿,不管未来怎样,我定护你周全!”说完,夏侯逸不再留恋,转身离开。
这是他曾给予我的承诺,现在听来竟让我这般心痛,感动他的情深,亦感慨我未知的命运,眼中的泪毫无征兆簌簌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