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敏:
终于可以给你写信了,尽管不知道能不能寄?可是,对于我,能给你写,就像可以和你说话一样,总感到宽慰!自己知道,我的内心就有这样迫切的需要,多少日子不能给你写信,就有多少日子的寂寞和孤独。我不希望你等着我,也不希望你能读我的信,但是,我就是想写,停不下来,我的手停不下来,我的心更停不下来。明明知道,有信难寄、有心难寄,但是我真能无心吗?
此前,我的时间不属于自己,还在逃亡之中。现在确定这次逃亡结束了。追赶我的人不可能估计到我会走这样的山路,更想不到我一天一夜能跑这么远!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失去自由又渴望重新获得自由的人胸中埋藏着多么巨大的能量!
此时,终于可以坐下来,享受自己的时间。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写信。你能想像到吗,我是借着夕阳的余晖,坐在离金华城西几十公里的山洞里给你写这封信。
事情还得从出发的那一天说起。
四月十七日傍晚,我乘的火车到金华车站停了下来,要去江西,必须在这里转车。
出门时怎么也不曾想到:金华站会成为我这次出门的终点站。它让我们这批想跳出“农门”的农民不但跳不出农门,反而跳进了另一张更加困苦的罗网。
买到去江西的车票之后,我和大部分旅客一样,都老老实实地坐在候车室等候上车。
一会儿,有个铁路职工模样的人手举一只深绿色的铁皮喇叭筒在人群里边走边喊:“去江西方向的旅客请跟我走!去江西方向的旅客请跟我走!”
十几个像我一样的年轻农民都急忙站起来,挑着各自的铺盖行李跟着他向站外走。我只有一个背包,想到要出远门,尽量少带东西。刚走进隔壁的院子,那人突然转到队伍后面,二话没说“咣当”一声就把那扇大铁门关上了,站在门外给大门上了锁。原来他是一只引鸭子!此时,我才发现院子四周站着几个身穿统一便装的男人。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我们是被他们网住的一群鱼。
“把行李放下!把车票拿在手上!接受检查!”其中的一个高个子大声叫嚷着。
老实巴交的农民信以为真,都把车票从贴身衣袋里模出来,紧紧地攥在手上,交给他“检查”,生怕别人说自己没买车票。
那人走过来,把一张张车票从我们手上抽走。有个矮个子看到这个样子急了,紧紧地捏着车票不放,对那人央求道:“我是到鹰潭的,他们大多数只到上饶,别把车票搞混了。”
“啰嗦什么!”那人冷冷地回答,猛一抽,把他那张车票夺了过去。收完票,他大声训斥:“你们就是逃往江西去的盲流!懂不懂?是目前重点打击的对象!农民就要老老实实地在地里种地!谁叫你们这样无法无天?”
他接着喊道:“每个人袋子里还有多少钱,都拿出来,登个记,我们帮你们保管。如果不让我们保管,你自己保管也没有关系,但是丑话说在前面,到时候少了可不要找我们。”
其实他们也知道,这批农民因为没有钱才会走这条路,除去车票余钱肯定不多。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看样子他们短时间内不可能放我们走。
当天晚上我们被卡车运到郊区的几排草房子里,那里已经有百十个像我们同样命运的“盲流”。
幸亏他们懒得搜查盲流的行李,否则,被他们发现藏在被子隔层里的折叠式相机,那一定非同小可。说不定我会比“盲流”更惨!
第二天,我们这批“盲流”成了免费劳工。草舍不远处正在开挖一条公路,公路要穿过一座黄土山丘,他们就让我们挖这座小山。
世界上曾经有过奴隶制,还有过黑人被贩卖的黑奴时代。当时的奴隶在想什么?他们一定不平于自己的命运。而我们生活在刚刚建立的新中国,一个自称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国家,我也要像当年被贩卖的黑奴那样去责怪自己的命运吗?
记得解放初期,我还是个孩子,亲眼见到过大批囚犯在持枪军人的监督下干活。他们踩在齐膝深的泥水里围垦牟山湖湖滩,每组代替耕牛拉一张铧犁,硬把湖滩改成了良田。他们原是一批不劳而食的剥削者,也许强迫他们自食其力是应当的吧。可如今,我自己怎么也成了这样的囚犯?我们本身就是劳动者,没去偷去抢,凭什么扣押我们?凭什么强迫我们做劳工?难道穷就是罪?难道要改变穷就更有罪?
出发前,我曾经藐视过这个世界,怀中揣着你真诚,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我的幸福也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但是,眼下一切都远去了,一切都化为乌有。我怎么会变得这么没有力量?连自己的自由都又会轻易丢掉,捞不回来?有时尽管我们可以狂妄骄傲的蔑视这个世界,但是它还是会用强大、野蛮的力量把你拉下水,让你坠落到神秘的命运中……
世界是一个强者,他可以用自己的方法使你陷入他挑选的命运中,最可怕的是陷入顺应那种命运的心理中。我敢宣布永远坚强吗,永不屈服吗?伊敏,如果我内心里永远只充满对你的美和爱的眷恋、依赖之情,那我就不会害怕了……
太阳下山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再见,伊敏!
只是今天先写上这些,明天再接着写,明天的明天再接着写。
石泉
1964年9月12日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