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敏:
一直等到初秋,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傍晚,天色渐渐转暗,突然刮起了大风。我有点儿异想天开,但愿大风能把山崖上的绳子刮下来。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我鬼使神差地悄悄走到门口,透过门缝一瞧,竟真看见有个麻绳圈像轮子一样正从山崖上滚落下来!绝壁上展现出一条可以让我攀登的生路。我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明显感到有一股叫唤声冲到喉咙口。但我赶紧伸出双手按住嘴巴、鼻子,用劲闭上眼睛,硬把刚刚爆发的兴奋重新塞回胸腔。
我的头不敢转向难友,这样的好消息瞒着他们,自己感到太自私,但倘若告诉他们,这几百人冲出去,最好的良机也会泡汤。
很长时间,我的眼睛不敢重新睁开,生怕看见的绳子不过是饥饿之后的幻象。
突然,我开始怀疑眼睛所见的真实性。人在极度兴奋和幸福的时候总认为自己跌入了梦境,我咬了几下自己的手指,才明白这不是梦。当我再次睁大双眼,想验证一下事实,可惜已经太晚,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天色暗得很快,屋子里又有灯光,从亮处要看清暗处更困难了。
不过这样,倒反而使我镇静下来,有时间调正一下自己的情绪。紧张跳动的心脏恢复了些,兴奋的表情有所收敛,我慢慢地回到自己的地铺上。躺下来,反反复复回想刚才看见的画面是真是假?我记得十分清楚,随着绳子的滚落,沿途还带落不少泥块,这个过程不可能是假象。饥饿不是第一次,已经经历过几年,相信自己不可能因为饥饿糊涂到如此地步。
是不是上苍厚待我,派出那位风神抛下一条救命绳,特地让我一个人看一眼,又立即用黑暗把它掩藏起来?我想肯定如此!
仔细地观察周围的人,几个月的相处使我基本上了解了每一个人的贫困处境,可是我没有能力帮他们。此时此刻,他们又饥饿又劳累,大部分都已经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平时,我也是这样,可是今天,机会给了我一个人,我已经不可能再睡成死猪。
我若无其事地用铺在身下的稻草搓了几根草绳,然后躺下假装睡觉。其实,我在不断地观察有没有人注意我。一会儿,四面鼾声大作,我判断,除了我没有人再醒着,也没有精力再醒着。
日子一久,外面看守我们的人员也松懈下来,认为我们都是一批累得够呛、笨得不能再笨的家伙,晚上,把门一锁,很少来管我们。
我真庆幸没有把你的照片和信件带在身边,否则,一旦这些宝贝落入他们之手,我就迟疑要不要逃跑了,我怎么舍得丢下你的“信物”独自溜走呢?
大约三更时分,我慢慢地坐起来,尽量不发出声响。先把被子卷成卷,把衣服和用得上的东西都卷在被子里,捆成一个长条形背包,扎紧。草舍的墙壁是细竹条编成的,我轻松地挖了个洞,伸出头去看了看四周,夜色清淡,工地上除了白天干活丢下的破烂工具之外什么也没有,这让我不再那么紧张。我下定决心,小心地挤出自己的肩膀,接着便急不可待地钻出洞去,蹲着,观察四周,顺手把身后的行李卷拖了出来。
背包不值钱,可是我一定要把它带出来,我知道,没有它即使逃出来也活不了。
心跳得激烈,双脚却不敢迈开大步,抱着行李弓着腰,贴着墙根向救命绳慢慢靠近。
见到绳子,我双脚腾空而起,瞬间便“飞”到跟前。完全按预先的计划把行李捆绑在绳上,自己立即双手拉绳向上爬。人到崖顶,返身拉还在底下的行李。刚拉动就见远处有支手电筒的光从门口照过来,马上探照灯全部开启了,接着好多人向我这个方向冲。我人在山上,可是行李才刚刚起动。行李加上整条粗麻绳的重量十分沉,任凭我怎么使劲往上来的速度还是特别慢。那一刻,我真后悔没有背着行李登山。
有个人跑得飞快,他跑上来就一把抓住吊在半空中的行李。我没法拉动了,和他上下对峙着。眼看着人们都要跑近,我心里着急得要命,最后肩膀一歪,把绳子卡在旁边的一棵小松树上,然后围着松树转了个圈,打了个结,打算扔下行李自个逃走。
见我栓住绳子,那人便放弃行李顺绳往上爬。他动作敏捷,上来的速度非常快,要是真冲上崖来,我就逃不掉了。见他身子向后仰,身体重量全在绳上,我立马抽开刚才打的绳结,就看见他和脚下的泥块一块翻着跟斗滚下崖去。
我赶紧抓住绳索,拼命把行李往上拖,速度之快,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我抱上行李,奔向铁丝网,把行李往上面一搁,翻身越了过去,转身再抱起行李开始了我的逃亡之路。我真得说,我的动作从没这么干净利索过。
这是我预先想好的招。
山上没有路,我真得感谢他们的探照灯,让我如入白昼的明亮中,顺利冲下小山,跑上大路。
大路分叉口上,我定眼细看,发现东面是城区,向南有条大路,向西有条小路,我决定顺大路向南逃。这时,我听到了人的声音,又马上发现了手电筒的灯光,这些一定是外围包抄过来的人,大概有五、六个。我立即找了一处低洼地躺倒,抓几捆路边的稻草把自己和行李盖起来。此时,我在暗处,他们在明处。我看到他们分成两组,一组向南,一组向西追去。
刚开始,我决定躺在那里不动,等他们回来之后再起程。
可是每一秒都是那么漫长,好像有把锤子一锤一锤地连续敲打着我的脑袋,让人难受。时间像一架粉碎机,把我的身体慢慢轧成碎片。没过几秒钟,我突然醒悟:此时此刻才是逃月兑的最佳时机!一旦他们回来,或者猜中我还躲在附近,站在山下一直守到天亮,怎么办?
事实非常明白:无论躺在那里,还是走大路或者走小路都等于自投罗网。
我立即站起来,背上背包,横穿田畈,飞也似的向前跑。
没有路的地方才有自己的生路。
没走多远,一条大河横在眼前。
从小生长在水边,河肯定挡不住我。我从田边捆了几把稻草,把它们结在一起,浮在水面上成了一艘渡船。月兑下衣服把行李、衣服,鞋子都放在渡船上,解下行李上的草绳做了一条引绳,下水,拉着引绳向对岸游。
人热,心热,河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热乎乎的,像拥抱着久违的亲人。
今夜,河成了我的保护神。我不知道这河叫什么名字,可是我把她看成了我的伊敏河。
石泉
9月13日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