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敏:
渡过河,把稻草堆全部拆散,丢到河水中,尽量不在河边留下痕迹。穿上衣服、鞋子,趁着夜色,迎着大山的方向走。踏上路,我的心突然热乎起来,我知道,只有山能救我。那时的我,真想在山前跪下来,请求它饶恕。我是山的儿子,前几天背叛了山,命运给了我应得的惩罚。今天,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山又把我召回来,庇护我。
不过理智告诉我,此时不是忏悔的时刻,天亮之后说不定就会有人追来,他们的电话比我的腿肯定快得多。趁着夜色,我只有不停地走才能彻底摆月兑困境。
走到大路和山路的叉口,我选择了山路。
若走大路,我蓬头垢面,任何人都能怀疑我、盘问我,再说,他们有自行车、机动车,又熟悉本地环境、道路,肯定追得上我。山路上,没有人能挡得住!即使他们追上来,双方也是平等的——胜负只能看谁的那双脚在山路上跑得快!
上山前,见坡地里都种着地瓜,饥饿让我不顾一切地冲进去,随便用脚一蹬,就有几个地瓜被蹬出来。我赶紧放下棉被卷,把最大的一个捧在手上,双手轮流拍打,拍掉沾在上面的黄泥,还往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便毫不犹豫地啃起来。牙齿和舌头明显感觉到那些黄泥、细砂,即使穷得不时吃不饱的人也会觉得牙碜、难以下咽,可是此时这些都不算啥,地瓜的甜味早就把它们掩盖得无影无踪。几个月半饥半饱的生活,使我的食欲被饥饿放大了。一个地瓜,自己也不知道啃了几口就已经啃了个精光。吃完这一个,我就片刻也不敢耽搁,顺手把余下的几个塞进口袋和棉被卷里,背上行李向山顶方向跑。
天亮时,我已经翻过了好几个山头,估计不会有人追这么远,才放慢脚步。岭上,没有人影,远望山沟、岙地,那里总是炊烟缭绕,诱人心肺。整整一天,我还是一刻都不敢停留,拼命地向西走呀走,饿了啃几口地瓜来保持体力。
直到傍晚,我估计即使真有人追我,也该回去了,我才找了一个山洞进去歇歇。
进了洞口之后,我一边缓慢地走,一边仔细察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眼睛前后、左右、上下地看,耳朵四面八方地听。
这是一方山体剥落、自然生成的旱石孔,口朝西北,有十层楼那么高,洞内除了大大小小的乱石块没长一棵树也不长一棵草。此时,金色的夕阳余晖斜斜地照进洞内,我竟觉得走入了曾经在学校见过的一幅油画——《金碧辉煌的巴洛克宫殿》。
看得出,洞顶的石头一层层塌下来,有些滚下山去了,有些留在洞内。山洞成了我的天然掩体,它既能挡雨,又有干净的水从石缝里滴下来。我看见这些水滴,赶紧拿一只搪瓷杯接着,因为我实在太渴、太累。人就坐在旁边等,刚坐下就想给你写信,写下了上面的第一封信。
写完那封信,我走到山洞最高处,选了块背靠洞壁的平整的石头作床,把被子摊开,铺得跟平时在家一样规整。
虽然累得要命,天黑前,我又跑到洞外,确定山上只有我一个人才真正放宽了心。但除了人的突然袭击,我还担心会受到动物的袭击,于是用片石砍了一棵小树,简单砍成根三米左右长的木棍,木棍头上留着两尖叉,放在身边。我还搬来些大小不等的石头堆在石床外侧,打算一旦半夜遇到野兽攻击,就与它们决一死战。
整整一天一夜没有歇过,全身没有一处不疼不痛,终于躺下来时,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过山风在石缝、树林间打转,发出稀奇古怪的唏嘘,引得鸟兽时不时地惊叫。
睡在石床上,睁大眼睛看头顶上黑色的巨大空洞,突然想到,这不是名副其实的“洞房”吗?大约古代人没有房子,大多住在树上,只有相爱结婚的男女才有资格住山洞。说不定五千年前这就是他们的新婚洞房;我睡的石床就是当年新婚夫妇睡过的婚床。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真成了鲁迅笔下的阿Q,而且喜欢成为这样的阿Q,顿时觉得身上肮脏、奇臭都无所谓,五千年前的新郎一定不会比我香多少,于是乎便飘飘然以新郎自居起来。
可惜这时的洞房里只有新郎没有新娘!
石泉
9月13日天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