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石泉:
大约有一年了,没有给你写成过一个字,我想我已经把你忘了。不知有多少次提起笔来,多少次把它放下。有时候,写到一半搁置下来,回来续写,不知刚才要写的另一半藏到哪里去了,搜索枯肠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将它撕碎。
可能是因为忙,忙乱得静不下心。学校小,学生少,教师也少。五、六年级加在一起才二十六个学生。把他们放在一个教室里,组成了复式班。我成了复式班的班主任,语文、算术、体育、音乐全由我教。作业倒不多,最耗时间的是他们的作文。从他们的作文里,能听见许多四明山区的方言土语。这样的作文拿到县城恐怕也得带上个翻译。我一边改、一边笑,一边笑、一边改。
可是我忽然发觉,他们使用的是自己的语言,是四明山山民使用的原始语言。而我却一句一句地把它们改过来,变成了干瘪的文字,既丢掉了南方人的语言特色,也丝毫占不上北方人的气韵。我知道,我的批改其实只是一块裹脚布,把他们自然、天真、活泼的语言缠绕成规范、千篇一律的小脚了。
磊一天天的长大,需要操心的事越来越多,学走路、学说话、学翻筋斗,一天一个新花样,都要人陪着,总不放心让他独自乱折腾。
这么长时间没有写信,我总以为自己真的把你忘了。可昨天做了一个梦,才明白我还是我,一个没有忘记你的我。
梦中,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样清晰的梦竟是梦。
记得清清楚楚,下课后走进办公室,我倒了一杯开水,坐下来批改学生的作文。
改了一会儿,突然见到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信,凭笔迹就知道是你写来的。我顾不得办公室其他老师的脸色,把信拆开。
敏:
你所有的来信最近才转到我这里,是矿上的朋友来医院看望时顺便带过来的,整整一大摞。读后,犹如剜掉了我的心,也给病床上的我带来了巨大的安慰。谢谢你诚挚的爱!
读信之后,过了许多日子我都不敢回信,这封信叫我怎么写?
原本只是穷,身体还是健全的,现在连穷人最基本的身体也残缺不全了,命运竟会如此不公地对待我。
施工中伤了右眼,经过长期治疗,仍未好转。听医生讲,右眼已经失明,今后还有可能危及左眼。最近几天病情比较稳定,赶紧给你写封信,如果双眼都看不见了,就不知道能不能再给你写信了!
石泉于医院
看完信,我立即坐下来写回信。回信非常简单,记得更清楚。
石泉:
忽闻你受了重伤,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怎么会这样呢?希望你不要悲观,保护好左眼,坚强地生活下去!
祝你早日康复!
伊敏
信刚写完还没有装进信封就见它飞走了,你的回信也随之飞上我的办公桌。我觉得有点奇怪,赶紧拆开来看。
敏:
请原谅我说了谎!
二十几年,我第一次做了这样违心的事。信寄出之后,我自己也一直在谴责自己,怎么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对待一位知心朋友?
其实也是出于无奈。已经是奔三十的人了,还没有一个安定的工作岗位,一生有几个三十岁?身强力壮的男人还真的能让他的女朋友养着?
我只是想,我的身心是健康的,但我的……
信很长,可是突然下面的内容模糊一片,看不清楚,心里一急,便醒了过来。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是靠在办公桌上睡着了,窗外传来鸟鸣,校园内依旧充斥着学生们的吵闹声,桌上堆着还未改完的作文簿,刚才倒的那杯开水还冒着热汽!
我赶紧起身回卧室检查衣箱里以前写给你的信,发现原封未动,这才坚信刚才只是一场白日梦。思前想后,庆幸这只是一场梦。
梦中听到你受伤的消息,我只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安慰话,为何态度竟然如此冷淡?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时间让自己忘记了几年的热恋,变得现实了、变得冷漠了,或者说,生活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市侩!
请你原谅,梦毕竟不是现实,梦里的情节我怎么会有能力控制?
如果像现在一样清醒着收到你的信,我会欣喜若狂的!即使你真的受了伤,可我终于知道你身在何方。我要在这一刻就赶到你落脚的医院,把你接回余姚,不,要转到上海医院,尽一切力量保住你的左眼,然后和我一起照看顽皮的磊,教他唢呐、教他英语、教他绘画。然后像童话故事里一样,从此生活在一起,因为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才是幸福的。
自从认识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隐隐约约地预感到我的一生与你已经捆绑在一起了,你的生命里有多少灾难,我的生命就会有多少关隘。我不在乎生活会给我们带来多少困苦,只盼望能和你在一起。以前,当我们还是学生的时候,我也盼望着和你在一起,可是这种渴望已经不同了。那时对你的思念是流淌在血液里,现在已凝结在骨头中,所以,现在说出这种盼望的人,不是那个单纯、热情的姑娘,而是一个女人,这是一个女人深沉的、天长地久的企盼。
以前,你总自以为是男子汉,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现在,无论你单目或者双目失明,可以心安理得地让我帮你。
但愿这样的灾难不要发生在你身上!
你的一生已经那么多灾难,铁打的身子也会有软肋。我求命运之神再也不要在你的软肋上捅刀子。
如果这样的灾难真的无法避免,求你告诉我。
我知道,我的生命不一定能给你带来幸福,可是一颗爱你的心在跳动是实实在在的!
你的敏
1967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