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敏:
早饭之后,每个光头的面目清晰起来。最活跃的是小哑巴,吃完饭,洗完盆,喝了点开水,郑重其事地站在走道中间,人们也自觉地以他为中心,围成一圈。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迷惑地看着,身边有个人笑嘻嘻的说,小哑巴要讲故事了。
哑巴讲的是无声故事,用的全是肢体语言,可以说是舞蹈,也可以称为魔术。
他二十上下,中等身材,头、脸白皙,是个未发育的孩子,找不出男性特征,倒像个漂亮、苗条、能引诱男性上去拥抱亲热的小尼姑。当他一开讲,全牢犯人全神贯注,嘻笑颜开,把各自的烦恼丢上九霄云外。
他讲故事时,除了声带没有振动,差不多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活蹦乱跳,尤其是双手、眼神和表情,变化之多、速度之快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他的故事都是些真事,第一个就是他自己被逮到监狱的事。这是个真正的哑剧表演,他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是警察,有模有样、绘声绘色。
哑巴拎着偷来的提包往前走,被警察盯上了。他不敢跑,跑会暴露身份。他拐进一条弄堂想溜之大吉,警察却没几步追上了他,把一只大手搭在他的右肩上。哑巴缓慢地放下提包,举起双手,可突然向左猛一转身,打出一个上勾拳,‘砰’一声正好击中警察的下巴,那警察应声仰天倒地。他乘机拔腿就跑,可是,弄堂底有两个警察站在那里,转身看,后面又有两个警察追上来,哑巴才知道没有能耐上天入地已经无路可遁,不得不乖乖地让他们按在地上,打了一顿。哑巴吃黄连,心里明白得很,刚才他打了警察,难道警察能让他白打吗?
看着哑巴滑稽的样子,大伙用手掌强掩着嘴巴闷笑,平时随心所欲大笑惯了的我,似乎成了绑票,既被绑匪蒙住了嘴又被绑匪挠着胳肢窝,想大哭,想大笑,哭不出,笑不出。
哑巴又讲了自己的身世,这个故事我似懂非懂,幸亏有个年轻人与哑巴相处一年多了,给我做翻译。
哑巴的父母都是干部,夫妻俩一连生了三千金,还想生个儿子传宗接代。老四出生,看见小腿中间夹着条小屌屌,高兴得不得了,以为上天开眼,还了他们的心愿。
发现儿子耳聋之后,便带着他到处就医,可是儿子的病情一直没见改善。稍大一点,父母把他送进聋哑学校。哑巴天性活泼,聋哑学校关不住,经常逃出来,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这样反复多次,做父母的变得心冷如冰,彻底丢弃了宝贝儿子。
哑巴曾经回去过多次,父母和姐姐都不愿接纳。这次入监,几次写信回去,不见回信也不见送来东西。也许他们真认为儿子找到了最后的归宿,哑巴自己也就死了这份心。
小哑巴把双手的食指和大姆指搭在一起,分放双颊,嘴巴鼓足气,噗!噗!噗!往外吹,食指连续不断地向外弹。然后,左手手指圈成圈,右手食指反复地指指圈,又指指翻译。
身边的年轻人笑起来:“他在说我呢!说我脸上噗噗噗地长出许多青春痘,是想女人了,想讨老婆了!”
故事讲到兴头上,大家闷笑得正酣,牢门上的观察窗‘啪哒’一声打开,笑声嘎然而止,只有小哑巴还在手舞足蹈,大伙急得没办法。哑巴从人们的脸色看出身后有双眼睛盯着他,他高举的手没有从空中落下去,一本正经地捻动起来,看起来是在捻纺棉线,似乎空中真的有一条棉线在飘。
狱警隔着牢门看着,两人僵持了一会,他关上小窗走了。
石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