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接二连三发生的伤心事连老天爷都为之动容,它虽然无语却止不住老泪纵横。春雨夜以继日地下了半个多月,下得如诉如泣,弄得屋内屋外、心内心外,湿淋淋的淌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新娘子含住泪到充电房上班了,成了煤矿的正式职工。
新娘子上班那一天,天突然放晴,经过春雨和泪水滋润的大地抹上了新绿。淡淡的绿,悬藏着新的生机,同时努力掩盖着秋、冬摧残大地的脚印。低头细看,去年夏天曾经茂盛过的绿草此时灰暗如土,新绿就是从这枯萎丛中突然冒出尖来,眼前是一幅新旧交替,生死变幻的悲壮场景。
新娘子催促伊敏赶紧去小农场看望石泉。
伊敏右手牵着磊磊,沿着铁路出矿区,向北走。她的左手提只小袋,里面装着两支圆珠笔和几本练习本,还有一小盒扣肉。这盒扣肉是用心石岙的霉干菜和弟兄们提供肉票弄来的半斤猪肉做成的,母子俩舍不得尝一口,全带上了。
仁法向她描述过小农场的位置,伊敏就凭记忆走。哪儿有石泉,哪儿就会像心石岙那样对伊敏有引力。从来没有到过的农场,她梦里好像已经去过多次。
矿区近处是起伏的丘陵,远处有高山,村庄、农舍散落其间。丘陵不高,犹如大地曾经沧海,突然凝固,留下这般巨大、圆润的固态波浪。每道波谷排满农田,那里的油菜花开得正浓。水田里灌满了水,有牛在水田中耕作。田梗上有对年轻人互相追逐着,老远就能听见他们的嘻哈声。一列装满煤的火车从身后追上他们,然后轰隆隆地向远方奔驰。
一切都像眼前的春天一样,显得如此平和,只有伊敏感到凉意。远远望见农场的时候,她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儿子虽小,却能感觉到母亲有点异样,便问:“妈妈,你怎么啦,走不动了?我拉你!”
两人本来并排走着,说话间他向前跨出一步,拉紧她的手。
“磊磊真有劲,确实长大了,能拉动妈妈了。”
“还有多远?”
“大概前面就是吧?”伊敏指着远处山坡上的大片菜地对儿子说。
那里有几排平房,四周没有围墙,平房前面有个军警在走动。
“爸爸会不会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
“我先去问问那位解放军叔叔?”
磊磊转过头来好像要征求母亲的意见,可还没等到伊敏应允,便放开她的手,撒腿飞奔,不一会,踏上了转向农场的弯道,又直接向那个军警跑去。
伊敏不远千里是奔着石泉来的,可是快要接近的时候,心里又虚起来。她的双脚像走在一条钢丝上,直发颤,两边的山坡仿佛都成了无底的深渊,担心错走一步,就会带来杀身之祸。
她知道,前面的农场虽不是正式监房,却也不是一般百姓可以随便出入的场所。况且,她这次来主要是商量救他出狱的对策,里应外合的小计谋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得逞吗?
一头乱糟糟的思绪缠住了她的脚,让她迈不开腿。石泉今天会不会来?如果真来了,军警会不会同意两人见面?有军警在场,她能明说吗?要是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计谋,会不会增加石泉的罪责?再说,石泉的身体怎么样?他在想什么?认不认我这个心石岙人已经认了他自己还没有认的妻子?认不认这个儿子?有没有必要,或者有没有时间和机会向他解释?
每一个的失败都能打击到她,她有这个幸运解月兑这一切吗……
儿子主动为伊敏解了围,跑向前去预探那个世界的虚实。等到伊敏转过路口,他已经与那个军警搭上了腔。伊敏停下脚步,在这寂静的天地间,侧耳倾听不远处他们的对话。
“叔叔!叔叔!”磊磊老远就开始急切地叫了。
“哪里冒出来的野孩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是随便可以玩的地方吗?”军警转过身子大声呵斥。
“我来找爸爸。”
“找爸爸?这儿哪有你爸爸,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他一脸疑惑。
“石泉!石头的石,泉水的泉!”磊磊大声回答。
“哦!是老石的儿子?他儿子这么大了,你怎么知道你爸爸会到这里来?”
“有人见到他来过这里。”
“你怎么知道的?小小年纪地下工作做得不错耶!”他笑起来,有点喜欢上这个漂亮脸蛋了。他听见声音,抬头看着走过来的伊敏,问:“那是你妈妈?”
“是的。”
“有没有给你爸爸带来好吃的?”
“有!霉菜扣肉。”
“那好吧!把霉菜扣肉放在我这里,我一定交给你爸。你们赶紧走,这里只有叔叔一个人,让别人看见就不得了!下次可不能再来了,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叔叔,谢谢你!”
可磊磊站着不走,他便催促磊磊:“快去叫你妈妈把霉菜扣肉拿过来。”
“我和妈妈都想看一看爸爸。我出生以后从来没有见到过爸爸,别的小朋友都笑话我。妈妈就更想他。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就让我们见一次!”磊磊说着嘴角向下拉,眼泪成串地落下来。
军警蹲下来,希望能安慰一下磊磊,也很想说说自己的难处。可是面对这张稚气、挂满泪水的小脸,能说什么呢?即使把理由说得非常清楚明白,幼小的孩子能理解吗?
他的双手先在军装上擦了擦,再用拇指轻轻地抹掉孩子脸上的泪水,然后用手拨动孩子的肩膀,让他向后转,轻声对他说:“你回到妈妈那里去。告诉你妈妈,让叔叔想一想。”
监狱的警卫最忌讳的就是这一条,这是要犯大错的。新兵刚到营房,经过几个月军训之后才能正式上岗值勤。这几个月里,让他记忆最深的是第一次挨扣!
头几天军训,身子挺直站在队列里,看着众多着装统一、朝气蓬勃的同龄人,心头总会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心里乐,脸上免不了有些表露,可能是两片嘴唇没有闭紧,或者牙齿有点儿外露。
突然,队长喊出自己的名字。
他赶紧大声回答:“到!”
“笑什么?闭上你的嘴,把胸脯挺起来!”
他吓了一跳,赶紧瞪大眼睛,不敢再有半点马虎。
只听见队长接二连三地对着他大喊:“嘴唇紧闭!双目平视!下巴向后收!挺胸收月复!”
队列里不但他被镇住了,所有新兵都鸦雀无声。
从此以后,他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再也不敢轻易大声喧哗,特别是在犯人面前,始终冷着脸,不轻易多说一句话、多提一个疑问。
太阳渐渐升高,劳动犯马上就要来了。叉路口站着女人和孩子,大老远就会被人发现,他得立即作出决定!
同意吧?难!
一旦被人发现,报告领导,挨几句批评事小,弄不好要受处分,那不是自找苦吃啊?
不同意吧?也难!
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兵几年,面对各种各样的罪犯,虽然脸上冷若冰霜,但经常心生侧隐。特别是这个老石,干活劲头足,为人实在善良,怎么看也不像有罪的人,队长对待他的态度正说明他也是这么想。
他搓着双手,左右为难,急得直打转。
天气十分暖和,无风,四周洒满了早春的气息。原野、春花、女人、孩子,渐渐让他暂时远离了那支身上上了刺刀的步枪、远离每天值勤的监狱,回到了家乡,回到了原本属于老百姓的那种生活。
掂量再三,青年男性的那种侠义之心占了上风,心想这时农场里就他一个人,只要一会儿不被其他犯人和军警看见,一定不会有事的。
自己只是举手之劳,便能成全眼前乖巧孩子和漂亮女人的心愿,让一家人团聚,为何不帮一帮?突然他觉得自己手上握着无限的权力,如法官一般,竟能裁决别人的痛苦与欢乐!
他大胆地向远处的母子招招手。伊敏和磊磊正盼着他的答复呢,见他招手喜出望外,飞快地来到他身边。他冷着脸模仿着队长训话时的那付腔调,说:“今天给你们见面的机会,但必须答应以下三个条件:
一.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二.你们先去后面的猪舍里等着,我叫老石过来,见面时不能大声喧哗!
三.等到犯人干完活回去之后你们才能出猪舍,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伊敏连声答应,还让磊磊向叔叔鞠了一躬,随即按军警指点,走向后面的那间草房子。
转过屋角,伊敏拉着磊磊走得飞快,简直是小跑。
两人高兴,高兴得不敢回头,他们要尽快逃出军警的视线,怕他反悔把娘儿俩叫回去。伊敏心里更是紧张,真想一步跨进猪舍把自己和儿子藏起来。她十分清楚,一旦他们的身影被别人发现就会给这位好心的军警、给石泉、给自己带来难以预料的灾难!
猪舍不高,朝南有个低矮的入口,无门,伊敏拉着儿子低头躬背地钻了进去。
见到入口处有人影晃动,猪栏里的猪不约而同地叫唤起来,有几头还把前爪趴在猪栏上,后腿直立着,张着大嘴,露出黄牙,嘴角喷着白沫,尖声嘶叫!
它们一边叫还一边不停地蹿跳,推得猪栏前后摇晃,一阵恐惧深深袭入母子俩的心,仿佛他们面前的不是猪,而是一批张牙舞爪、专门吃人的魔鬼!
这么大的声响整个农场都能听见,想掩也掩不住,想盖也盖不灭啊!一瞬间伊敏瞪大眼睛憎恨起猪来,向前走,猪会叫得更凶!退出去吧,一切都会泡汤!
磊磊躲在母亲背后,伊敏一边伸手按住磊磊的小脑袋,一边抬眼四处寻找,希望能找到藏身的角落。
猪舍不大,南北两排猪栏,估计养着大小十几头猪。猪栏内粪便满地,整个草舍充斥着猪粪、猪食、猪骚气混和的恶臭。猪舍中间有条窄窄的人行道,人行道上还算干净,除此之外找不到一处能让人落脚的地方。
阳光透过东窗被卡成一条黄色的光束,成群的牛虻、蚊子、小虫在这条光束里飞舞。伊敏感到恶心,五脏六腑往喉咙口涌。平时,闻到这样的臭气、听到这样的嗥叫,老远就掩鼻避开了,可是今天她得强忍着!
单凭强忍着还是没用,那批猪像故意跟她作对似的,不依不饶、大声叫唤。她探出头去,向城区方向看,铁路旁边除出零星的行人,没有发现犯人的影子,心想:上天还是给了我时间。可是,这个时间在一秒秒地缩短,她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她真想退出去,但立即责备自己,刚刚做完承诺,难道转身就要反悔?人家当兵的都冒着这么大风险成全自己,自己倒辜负起自己来了,何况这时候逃出去还不被他一脚踢出老远!
想起几年的相思之苦,想起出发前誓把石泉找回来的那股子信心,无论如何也得待在这儿。再说,石泉已经近在眼前,即使跳出几只老虎来我也得抵挡一阵子。实在挡不住,见到石泉之前被它们吃了,军警也会告诉他我们娘儿俩来过了!
她对自己说:出门的时候就是打算来闯地狱的,这算什么地狱?无非是几头猪,一个大活人还能让几头猪吓懵了?其实,我还得感谢它们呢!要是农场里没有这些猪,我们娘儿俩往哪儿躲?
想到这里,眼前呲牙裂嘴的这批猪立马变得可爱起来。伊敏的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开始寻思让它们安静的办法。心一平静下来,头脑就清楚多了,她突然发现就在身后、靠近门口处有座落地灶,大锅里满锅的猪食,一把工兵的小铁锨和一只铁皮桶就搁在锅边上。
伊敏恍然大悟,她迅速转过身去对儿子说:“磊磊别怕!妈妈听懂了,猪正嚷着:肚子饿了,快给我们开早饭吧!你听听,是不是在这样叫?”
磊磊瞪大眼睛、歪着头认真辨别,他不相信妈妈还能听懂猪的叫唤!
伊敏把他抱到灶边的一条小板凳上,让他坐下,并把小提袋交给他,自己卷起袖子,用铁锨铲了半桶猪食,提起桶就往里走。
猪叫得更欢了,可是伊敏已经不再感到恐惧!
伊敏先给每个猪食槽少量地分一点食料,这样可以迅速地让所有的猪安静下来。果然,猪舍里只剩下它们‘呼哧’‘呼哧’吞咽食物的声音了,偶尔互相争斗几声也成不了大气候。伊敏放慢了脚步,喘着粗气,不过她仍旧不敢歇手,猪吃得很快,需要不断地添加。尽管恶臭依旧,可是伊敏却舒心多了,好像寻遍整个世界才找到这个让她最喜欢的角落!
伊敏来来回回地奔走着,每次回到地灶边,一边装料一边小声地叮咛磊磊,她怕顾上了猪就顾不上孩子。
“我们分一下工好不好?妈妈喂猪,磊磊就在这里等爸爸,千万不能出去!我们答应过解放军叔叔的,是不是?说过的话要算数。”
“见到爸爸进来就上去抱住他的腿,再叫妈妈,千万不能再让他跑了!”
“说话要小声点,不能哭!”
“你认识爸爸吗?照片里见到过的,对吧!”
“可能这次来,他剃了光头了,光头也不要怕,爸爸还是爸爸,光头还是爸爸。”
“……”
听到妈妈的话,磊磊每次都点点头,他都懂。在磊磊的心目中,妈妈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妈妈,是位能让猪都听话的妈妈!
伊敏自己也不相信,从来没有喂过猪的人能干得这么利索,心里暗暗称赞自己:原本就打算跟着石泉去心石岙吃苦的,说不定就得养猪、养鸡、养鸭、养鹅,还得养狗呢!今天算是入学考试,看看自己合格不合格做心石岙的媳妇?
曾经听说过有返祖现象,这种行为是不是就是其中的一种?我的父母亲肯定是穷人,骨髓里天生就有这样的基因,无论土地肥沃还是贫瘠,只要沾着土,就会生根发芽。正因为这一点,自己才不怕爱上石泉,没有这样的底气早就打退堂鼓了。
想到这里,伊敏踏实多了。即使有人进来也有借口能够搪塞几句了:我就是来这里帮他们养猪的!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那个军警提高的声音:“今天老石一个人去喂猪、打扫猪圈,其余的人到菜地收菜。”
可是伊敏在里面忙碌没有听清楚。
春日,石泉拉着粪车到达农场,浑身已经汗渍渍的。他敞着前胸,手摇草帽,径直向猪舍走去。刚踏进门洞,有个男孩上来抱住他的大腿轻声地叫爸爸,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低头仔细辨认,孩子的脸似曾相识。他的眼睛、鼻子、额头都跟心中的恋人长得一模一样。石泉艰难地抬起头来,犹如身在黑暗的地狱突然望见天堂打开一扇光亮的窗,日夜思念的恋人就站在窗口望着他……
“爸爸!爸爸!……”磊磊还在不停地叫,可是石泉的嘴唇嚅动着怎么也应不出来,连呼吸都感到十分困难,吸不进气、呼不出声,心跳失去了节奏,眼睛、耳朵、嘴巴似乎离开了脑袋,在半空中飘荡,不听使唤。
近几年,思念的就是伊敏,思念成了他的生命所依。今天伊敏就在眼前,而他却不能从思念中返回现实,原来深切幸福的深渊比地狱更宽阔、更无垠,把他的生命所依吞噬了,跌进去只能处于飘堕之中!
伊敏止不住地流下泪来。几年的等待等来的是这样的一个石泉,与她记忆中的完全两码事。原来结实的黑疙瘩今天变成了惨白的光头,原来气宇轩昂的身材变窄了、拉长了,走进低矮的猪舍时他低着头,弓着腰,似乎背还有点儿驼。
石泉把手中的草帽丢到一边,蹲下去,抱起磊磊。他的光头和磊磊的小脑袋紧紧地挨在一起,情不自禁地在孩子的脸上乱亲,磊磊软女敕的脸蛋都被他亲得走了样!
伊敏见到石泉抱起磊磊亲热,心里百感交集,她很想走上前去,把一切说给他听听,可是她的双脚迈不开步,两眼直冒金星,四周的猪栏晃动起来,身子怎么也立不稳,手中的铁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石泉见到伊敏摇摇晃晃,便抱着磊磊冲到她身边,把她拦腰抱住。
三个人第一次拥抱在一起。伊敏把脸贴在石泉*的胸口上,沾满猪食的双手伸进他的上衣,把石泉的腰紧紧围住。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没有任何声响,包括幼小的磊磊,默默地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短聚。
伊敏的眼泪顺着石泉的胸脯流,和他的汗水混合在一起。她闻到了渴望已久的气息,几年来曾经多少次梦到过这样的气息,醒来这种气息就会变得虚无缥缈、无影无踪。今天,她知道自己醒着,一定不是梦,可是她还是不放心,要确认一下,她的嘴唇开始在他胸口摩挲,不一会便发疯地狂吻。尽管这样,还是难诉她的心头之爱、还是难解她的心头之恨,最后竟一口咬住石泉的胸肌,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石泉也在流泪,他紧了紧抱在伊敏腰上的那只手,还和磊磊一起把脸靠在伊敏的头发上来回摩擦,咬紧牙关享受着来自伊敏的爱和痛。他需要这样的爱,他需要这样的痛,已经渴望了几年,终于享受到这样的幸福的痛苦。从胸脯的疼痛中知道,此时的幸福是那样的真实和深刻!
伊敏松开牙关、紧闭双眼,脸颊轻轻地抚模着石泉胸脯上的咬痕,不断地亲吻着它。猪舍内一片寂静,似乎所有的猪也懂事地不吵不闹了。磊磊突然抬起头来轻声地说:“我还有礼物要送爸爸!”
伊敏如梦初醒,赶紧从石泉怀里月兑身出来,低着头,用袖子擦着满脸的泪痕。石泉刚才惨白的脸也变得绯红,立即用上衣盖住胸脯。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儿子:“真的?什么礼物?”
磊磊扭动身子,石泉就把他放在中间,顺手扣上扣子并和伊敏一起蹲下来,惊奇地注视着磊磊。磊磊的小手在自己口袋里掏,结果,掏出来的是个沾在一起的纸团,便‘哇’地一声哭了!
石泉重新抱住孩子,把他的脸蒙在自己衣服上,免得哭声传出去。伊敏安慰磊磊:“原来磊磊还带着礼物,对不起,妈妈真的不知道。一定是那天落水时,把你的礼物浸湿了。后来新娘子把我们的衣服烘在炉子边上,她也不知道磊磊口袋里还装着给爸爸的礼物。”
石泉也说:“不要紧!不要紧!磊磊别哭,叔叔……不!爸爸收下磊磊的礼物!回去之后慢慢地把它打开,一定能看清楚!别急,先给我讲讲上面有什么?”
说完,从磊磊的手上把纸团掰出来,放入自己的口袋。
磊磊见爸爸收下自己的宝贝,便停止哭泣,哽咽着说:“是一张画,出发前和妈妈一起去心石岙,阿桑叔叔带着我出去画的。有山!有树!有大溪!还有两个人坐在溪边钓鱼。阿桑叔叔要我写上一个题目,送给爸爸。我就想写:爸爸和磊磊一起钓鱼。可是我不会写‘钓鱼’两个字,是阿桑叔叔把着我的手写的……”
磊磊每说一句话都像把刀剜一下石泉的心,再听下去实在受不了,他赶紧向磊磊摆摆手,闭上眼睛,忍住泪,为了让磊磊高兴,喉咙里硬挤出话来:“磊磊,谢谢你!你给我带来了心石岙的山,心石岙的水!还有……”
娘儿俩赤诚的心向石泉敞开着,石泉实在觉得拒之无理,受之有愧!心想:今天,我的妻子在这儿,我的儿子在这儿,我的家在哪儿?
在母子俩面前,才知道自己真正有罪。这罪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面对的。对于他们母子俩自己真的犯了罪,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石泉的声带几乎没有振动,凑近伊敏的耳朵轻声地说:“伊敏,你就饶了我吧,我不能再添罪孽了!你就带着磊磊回去,忘记我!”
伊敏立即反问:“你进来见到我们就这么想了,对不对?”
石泉赶紧解释:“你们的真心,我心里清楚,可是,我无权接受!你们的痛苦我也清楚,可是,我无力分担!从跨进监狱那一刻开始,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活着等于死了!我是逮捕不是拘留,是一定要判刑的,一生不会再有好果子吃。这样的痛苦是我自己找的,自作自受,活该!凭什么要拉着你们跟我一起受罪?你一定十分清楚,反革命的家属和子女会遭受怎样的罪。农村里,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子女小学毕业就不能再上学,即使成绩优秀也不例外,我怎么能把磊磊也拖入这样的困境?难道我这辈子受的罪还不够,打算要受几辈子?真的!现在还来得及,再痛也得忍着!伊敏,你要骂就骂吧!就骂我懦夫吧!我确实是一个懦夫,没有能耐和妻子一起生活,没有胆量去爱深爱我的妻子和儿子。过去我总认为自己是勇敢者,今天才发现我的勇敢在哪儿?以前我曾经在幻想里生活过,也企盼过未来,今天在这样的事实面前,我还能永远诓骗自己吗?”
石泉轻声地说,伊敏静静地听。
听着听着,伊敏渐渐地从悲苦和思念的浓雾中解月兑出来,心头突然升腾起对石泉的怨恨之情。虽然脸上仍旧淌着泪,表情却变得十分复杂,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让她高兴和欣慰的是石泉不但活着,还认了她这个妻子,还认了磊磊这个儿子!这本是她心头最大的疙瘩。奔走千里、历经生死寻到地狱门口,就是为了解开这个疙瘩。眼前的石泉没有缺胳膊少腿,完完整整地站在她的面前,不像梦中梦见的那样。尽管惨白得让她心疼,但他的人格没有变,他对她的爱没有变。他没有问一句儿子的来历,就把他紧抱在怀里、亲他……
人在死亡边缘,连根稻草也会抓住不放,可是他不!他要独自面对,把母子俩推得远远的,不愿别人分担他的困苦和悲伤……
让她怨恨的是石泉竟然如此怯懦,没有一丝迹象打算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伊敏瞪眼对石泉说:“我真恨不得自己变成母虎,把你扑倒、撕碎、吞下肚去!”
石泉向她靠近一步,低着头,一本正经地说:“你撕啊!你吞啊!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这一世算是有了归宿,不但还了我的心愿,还能和你们一起回心石岙!”
听到两人的声音大起来,站在旁边的磊磊急了,哭丧着脸向母亲求情:“爸爸好的!妈妈!爸爸好的!”
“你看,你看!刚一见面心就站到你那边!”伊敏说。
石泉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妈妈没有说爸爸不好,只是说他实心眼,像块石头。”
“你不是经常说喜欢石头吗?”
“是喜欢,喜欢得真想咬几口。”
“喜欢怎么还要咬?”
“磊磊,有时我也咬你吗?”
“那是亲我。”
“亲得过分就是咬。”
“我知道了!妈妈和爸爸……”磊磊嘻嘻笑着,掩住脸转过头去。
两人不由得被儿子逗乐。
伊敏对儿子说:“小人精,你不懂!”
“我懂!我懂!”孩子有点要哭的样子。
“好,好!你懂,你懂!”伊敏蹲下去安慰磊磊,突然发现磊磊手上的那只小袋子不见了!
从伊敏的眼神里磊磊就知道母亲的意思。他转身指指地灶边的小凳子,那只袋子就在凳子上。
见到袋子,伊敏突然清醒,她抬起手臂用袖子抹几下泪眼,对石泉说:“真该死!我怎么把正事给忘了?快去把弟兄们为你写的申诉状拿出来,夹在练习本里。我手脏,你自己拿。看看朋友们是怎么为你着急,怎样冒着风险在为你辩护?”
三人回到地灶边,石泉迅速打开袋子,用颤抖的双手捧起申诉状。他见到纸下方十个同伴的姓名,仿佛有群熟悉的脸孔在他面前跳跃,石泉才重新感到他并不孤独,他的周围不但有伊敏和磊磊,还有原先的矿工弟兄。
伊敏在一旁催促:“快坐在小凳子上写,时间不多,能写多少就写多少,要快!赶紧把你的申诉写下来,交给我,由我回去整理!猪已经喂过了,我去打扫猪圈!”
此时石泉心中塞进了一团乱麻,近来已经强压心底的委屈、悔恨、牢骚和骄傲被再次唤醒,看着转过身去的伊敏,不忍心让她去承担本当由他承受的侮辱和苦难……
他像一头锁在笼子里的猛兽,突然有人允许他自己找把钥匙开锁。钥匙就在这堆乱麻中,可他感到无从下手,急得满头是汗。
突然石泉抱起磊磊,让他坐在小凳子上,对他说:“磊磊乖!坐在这里别动,我去叫妈妈回来。”
他把笔记本和圆珠笔卷在一起,插进内衣口袋,几步就追上了伊敏,把她挡住:“这怎么使得?我自己来!”
“你怎么不写,为什么?你想想,别人都在为你着急,你自己反而得过且过,对自己、对别人太不负责任,太令人失望了!”伊敏又急又气。
石泉急忙辩解:“要说的话太多,需要静下心来理一理。本来,已经把它们抛到九霄云外,现在要重新找回来,几分钟内写成申诉材料,怎么可能?”
“几分钟?说得轻巧!这几分钟有多宝贵,你知道吗?以后还能有这样的几分钟吗?”
“我知道!别急!别急!”
“能写多少就写多少!列几条提纲也行!详细的情况我可以去询问弟兄们。”
“写了有没有用?一个小老百姓哪有能耐与国家意志对抗?再说,这年头,当官的自己都抗不住,哪里还有闲功夫听一个罪犯的申诉?说不定谁拿到手,就会把它丢进纸篓!”
“成不成再说,能向前走一步就算一步!谁也保证不了明天活还是不活?无论明天活不活,今天就得认认真真地活着!”
“我想向前走,可是我这个样子,哪里有路?”
伊敏越听越觉得石泉变了,变成了一个十足的胆小鬼,便说:“我只要你回答一句话:写还是不写?”
见到伊敏拉下脸来,石泉才认真地回答:“我一定写!回去写!要写也得写出个样子来!”
“回到牢里去写?”伊敏觉得他的态度越来越离谱。
“牢里确实难写,人多眼杂,身旁还有暗探。”
见石泉说得认真,伊敏的语气才缓和下来:“暗探?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鼓励犯人互相揭发、互相监视。我发现有人经常向外面递条子。”
“哪怎么办?”
“晚上整夜亮着灯,等到大家睡着了,我可以躲在被窝里写。”
“大约要写多久?”
“一、两个晚上吧!”
“一定要据理力争!字写得潦草点没关系,我看得清。”
“想好了再动笔,不至于太糟糕吧。”
“什么时候交到我手上?怎么交呢?”
“只要天气晴,肯定要拉粪来农场。最近几天你在铁路边等我。见到你跟着,我就找机会把练习本放在路边石头底下。”
“就这样说定了!但愿老天爷帮忙多晴几天。”
“有点像搞地下工作似的,真可笑!老百姓认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政府机关像捉到了个重大罪犯,搞得煞有介事。我们的申诉状如果交到这批人手上,不但不会说你无罪,说不定还会从严处理呢!”石泉嘴尖的毛病又复发了。
“我想把你和弟兄们的申诉状直接用挂号寄给总理。下面的人都互相推诿、扯皮,我们耗不起那个时间。”伊敏附和着。
“这个主意好!对!挂号寄给总理!”
石泉说完取出练习本,把弟兄们为他写的申诉状交还伊敏。可是她摊开脏手,指指自己挺起的胸脯,示意让石泉帮她藏进内衣口袋。
这一下可难倒了石泉,他呆在那儿。
“我叫你解开钮扣你就解好了!”伊敏低下头,小声嘟哝着。
猪舍内一片寂静,大部分猪都躺在地上。
石泉的手颤抖着,他解开伊敏上衣的第一个钮扣时脸就涨红了,还得硬着头皮解第二个,当他的手插进伊敏内衣口袋的时候,连喘气声都粗起来!
……
“爸爸快来吃肉!”
两人再次被磊磊的叫声惊醒,赶紧回到地灶边。孩子已经从袋子里取出了那只盒子。
“我不要!”石泉说。
“为什么?”伊敏惊奇地问。
“还是拿回去给他补补身子,孩子正长身体,要紧!”
“孩子可以回去另想办法,这是给你吃的。”
“牢里能吃到一点。”
“牢里还能吃到猪肉?”
“一季度大约有一次,每人可以吃到十几粒。”
“不错,犯人还能吃到肉,不可思议!”
“猪头肉,没有骨头的猪头肉。”
“我带来的可不是猪头肉,是肋条,霉菜扣肉,正宗的家乡菜,带回牢里去吃吧。这也是矿工弟兄们的一份情谊,他们给的肉票。没有肉票,我就把那只老母鸡杀了。”
石泉拿起这盒猪肉,打开来,闻了闻,又重新盖上。从脸上哭笑难辨的表情可以看出,内心感受十分复杂。
“不能带回去,带回去不是自己招供有人来过了吗?”他说。
“那么就在这里吃。”
“那好吧!每人都吃几块,算是我们一家人的团圆饭!”
“一家人的团圆饭!”
三人嘴上含着肉,眼睛都含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