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出城。”伊敏追上石泉,说得很轻,也不像往常那么利索。
“我一个人能行,你还是回去吧,免得妈和儿子都不放心。”
“放心不下你!”
“我不——要——紧——”每一个字拖得很长,紧接着后面的话强硬起来,有弹性,“我正想一对一、赤着膊在荒山野地里跟他拼一场,出出几年的怨气!”
“他有枪!”
“有枪不一定会放,会放不一定瞄得准,靶子还是活动的,有脑袋!”
“别开玩笑啦!你在明处,他在暗处,肯定要吃亏。”
“他有枪,你又不是坦克。”
“我就是!专门对付他!”
“一个人走,不在乎,心里早打算单独与他面对面。两个人走在一起真得选条路,否则碰上他反而给了他一个动手的把柄。”
走到十字街口,两人停下来。
“出城总共几条路?”伊敏问。
“向西走官路,向北走铁路,向南可以沿着姚江走。”
“那就向南走!”伊敏说。
“为什么?”
“他会认为我们走官路,别去撞他的枪口。沿铁路走嘛不合适,走着、走着,总归有想不开的时候。”
“沿江,我走过,也不好走。”
“什么时候?”
“不瞒你说,想自杀的时候就走到姚江边。”
“你也想到过自杀?鬼相信!”
“想肯定是想到过了。有点血气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如果难过得实在活不下去就会想到自杀。只是有些人真的走上了那条道;有些人只是想想,不敢亮真招;有些人想做也做不了,会游泳,跳下去自然而然游到对岸。我就是最后那种人。”石泉轻松地笑笑。
伊敏点头表示认同,情绪也慢慢调整过来,不过还是坚持着:“江边人少,路上人多,我们挑人少的地方走。”
“人少,其实就是路不通!姚江有许多支流,都是小河汊,河口没有桥。”
“以前是怎么过的?”
“月兑下衣服,用手举着游过去的。”
“难道一起走的路真的找不到了?”
石泉想了想说:“出东门,一直向东,走相反方向,然后,河姆渡过河,走姚江南岸。这样的走法他绝对想不到,不过越绕越远。”
“再远也不怕。”
两人不由自主地对各个路口仔细察看一番,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苗头便转身向东拐。
快出城的地方,街边长凳上站着一排女人。她们都低着头,颈上挂着一串破鞋。不少人远远地望着,指指点点。
伊敏说:“这个世界都是女人的错,男人永远不会错!”
“应当由男人去站,有胆量爱,就要有胆量站到上面去。”
出了城,满眼秋色,人在金黄的稻浪中行走。到达河姆渡,石泉回过身来,突然紧紧握住伊敏的手,唯恐从此以后就会永远失去她似的。伊敏装做没有意识到什么,头也不回,让石泉一直拉着,踏上摇摇晃晃的渡船。
傍晚,路过小镇,他们走进一家小餐厅。乡村小镇,临近秋收,是顾客最少的时候。从餐厅出来,天色已暗。山乡万籁俱寂,夜色把他们罩在这暂时与世隔绝的两人世界里。
走上山间小道,伊敏见前后没人便挽住石泉的胳膊,把头斜靠在他的肩上。石泉回头看见伊敏已经泪流满面。
“别这样,应该高兴才对。”
“害怕明天……”
话音刚落,两人几乎同时张开双臂,向对方扑去,相拥在一起。石泉的嘴唇在伊敏的眼角和鼻翼间轮番吮吸着她的泪,即刻被伊敏的双唇接住。伊敏的手紧紧箍着石泉的脖子,两条腿不由自主地跳离地面,架在石泉的腰上。
两人呼吸急促,如饥似渴,几近疯狂。经历多年磨难,破碎了无数次美好的梦想,终于迎来了再次碰撞的机会。可是在这种忘乎所以的疯狂中,他们心里仍能感觉到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在无情地把两人扯开。
他们多么希望自己只是两头野兽或者一对昆虫,可以随心所欲地爱,毋须理会白天或者黑夜,更不必顾及周围的人与事,甚至还可以把相爱的对方撕成碎片,心安理得地吞进肚子,让思念不再,让爱情永恒!
石泉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转着圈。这个黑影上粗下细,像个陀螺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地旋转着、旋转着……旋转慢慢地停下来,陀螺向一旁倒下去,倒在路边的草地上,在地上翻滚。两人沉浸在爱情的幸福里,这幸福来得太艰难又太突然,几乎让他们透不过气,来不及接受,更来不及思考,像宇宙之初整个世界混沌一片。
两人闭着眼睛深深地吻着,凹凸不平的草地上有没有石块都毫无觉察。黑影顺着斜坡一直向下滚,直到逼近‘哗哗’的流水,伊敏才睁开眼睛,惊叫着推开石泉。
小溪边,他们仰天躺了一会儿,最后默默地站起来。刚起来,两人再次相拥在一起,额头互相摩擦着,张着嘴喘着粗气,无声地笑着,流着泪。伊敏能听见自己心脏急促跳动的声音,也能听见自己呼呼的喘息声,脸上、颈上、耳朵上承接着石泉鼻孔中一阵阵冲出来的两股热气。
在微弱的星光下,石泉双手捧起伊敏的脸说:“让我仔细瞧瞧。”她点点头。于是,石泉看一阵,轻轻地吻一阵,看着眼睛就吻眼睛,看着鼻子就吻鼻子……
最后,不由分说,转身把伊敏拉到背上。
“快到家了,我驮着你。北方的新媳妇骑毛驴,今天我驮你,你就把我当毛驴使。”
他的手抓住伊敏的双腿,硬把伊敏驮起来。
伊敏伏在石泉的背上,双臂把他的脖子箍得紧紧的,尖尖的下巴就歇在石泉的肩上,闭着眼睛,喘着粗气,让石泉驼着走。
她累了!
面对着近几年持续袭来的苦难;面对着没有希望的未来;面对着眼前如痴如醉的幸福,她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