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心石岙进入了梦的黑暗,只有石泉的草房门口还亮出一丝柔和的光。石泉知道这是阿桑全家在帮他做准备,便加快了脚步。他告诉伊敏:“昨天,刚到家就交给阿桑一百块钱,托他们帮我买些喜糖和菜。这是*之后扣完牢饭钱补回来的工资,不多,够我们花几天。早晨,我对阿桑吹过牛,今天无论如何要把新娘子接回来!”
伊敏听到石泉的话一下子清醒过来,就在他的耳朵旁边装腔作势地轻声叫嚷:“你这家伙真坏!”
听到伊敏第一次骂他,石泉乐得直坏笑,趁势转过头去在她脸上深深地吻了一口,伊敏并没有闪开,反而主动迎上去。
等到石泉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发现那一点灯光已经熄灭,整个山村漆黑一片。
这时阿桑女儿们正在埋怨:“叔叔怎么还不回来?”
“要不你们再去村头瞧瞧?他明明说定晚饭前回到家的,天都黑成这个样子还见不到个影子,真急人!”阿桑嫂子说。
“已经瞧几次了?”大女儿问。
“三次了!”小女儿答。
“每次都走出山口,总不能叫我们进城去吧?”
“说不定叔叔被新娘子迷住了,留在城里过夜,我们在山沟沟里等到天亮也是白等!”
其他两个也参与进来叽叽喳喳地与母亲争。
“不会的!石泉说过今天带伊敏回来,一定会回来。要是伊敏没有答应过,他敢夸这海口?”阿桑说。
见到有了新的对立面,母亲立即站到女儿们一边:“无论他什么时间回来,都要罚他!你们先想好,我帮你们说!”
“今天回来,我们就罚他驮新娘!”
“好!就罚他驮新娘!”母亲趁机动员大家再去村口看看,“我们再去看一次,全家一起去,走到村口。如果没有,就回家,不等了!”
“这次还不回来的话,要罚得更凶!”
“怎么罚?”
“罚他抱着新娘子亲给我们看!”女儿们突然来了劲头,边伸舌头边喊。
“你们这批死丫头,专门出鬼点子!好!罚他们抱着亲嘴!给伊敏一点颜色看看!”听母亲的语气好像现在还不回来都是新娘子在作怪。
母女几个像一群刚放出鸭圈的鸭子,越说越响,越走越近。伊敏听见她们的声音吓得不敢吱声,扭动着身子,求石泉把她放下来。石泉紧紧地抱着她的双腿,怎么也不肯放,还气喘吁吁地大喊:“不用你们罚,我已经把新娘子驮了回来!”
听到声音,阿桑全家飞快地迎上来,尤其是四个小姑娘,跑到他们跟前,手拉着手,把两人围在中间,笑着、跳着、唱着。伊敏伏在石泉的背上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暗地里把指甲使劲地掐进石泉的肩膀。
新郎背着新娘由阿桑全家簇拥着走进小院。不知什么时候,姑娘们突然提起了竹篮子,把篮中的桂花撒向新郎、新娘。于是,两人身上还有院中小径上落满了细细碎碎的桂花,满院花香扑鼻。
草房的窗口、门框上插满了百合,在夜色里发着淡淡的白。整整一天,阿桑夫妇都在帮石泉准备婚宴、整理新房。女儿们也跟着忙了一天,剪窗花、做杂事。百合和桂花就是她们从山上采来的。
阿桑抢先走到屋角,在房檐的毛竹筒子里取出钥匙,开锁、开门、拉亮电灯。草房内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门窗橱柜前都贴上了大大小小纸剪的红双喜,堂屋正中挂着伊敏的双人画像和琵琶。新郎把新娘背进去。进了屋,石泉仍旧不肯放下她,伊敏只好把脸藏在石泉背后。
阿桑说:“听说石泉要娶城里人,整个心石岙都乐翻了。电工特地为草房拉了根电缆,安装了电灯。傍晚,全村妇女、孩子都在这里,可热闹了!她们都想看看新娘子,吃你们的喜糖呢!”
“你们也来得太迟了!是新娘子不肯来吧?”阿桑嫂子笑着责怪伊敏,紧接着又为伊敏解围,“快把新娘子放下来吧!”
阿桑也装得文绉绉地说:“来得迟没关系!苦尽甘来,老天有眼呀!”
石泉把伊敏放在地上。伊敏强装微笑,面对阿桑全家人的热情说不出话,心被甜与苦绞得生疼。她和石泉一样,都不想往这家人火热的心肠上泼凉水。
嫂子顺手摘下伊敏身上头上的桂花、草屑,为伊敏整理衣衫和头发,上下打量着伊敏,只管嗔笑,嘴上埋怨女儿们把杂草混在桂花内。伊敏不敢声张,低下了头,害怕一开口,就会控制不住感情的阀门,突然在嫂子面前爆出实情。
石泉端来一盆水,水里放了条新毛巾,伊敏过去洗了洗脸。这时候,阿桑夫妇把已经准备好了的菜从小菜橱里搬出来,摆满了桌子,算是简单的婚宴了。孩子们也高兴地坐在桌子边陪新郎新娘喝喜酒。只有阿桑嫂子一人活多话也多,进进出出,既扮厨娘又扮长辈,单凭她一个人的热闹喜事也不会冷下场来。
孩子们一直欢闹着忘记了时间,宴毕,还照旧兴高采烈地缠着新娘子不放。
收拾完碗筷,嫂子就发话了:“早点歇着吧!”顺手在女儿们背上轻轻地拉扯几下,于是姑娘们便随父母嘻嘻哈哈地离开了草房子。
“你要用热水,水瓶里都有。”临走前嫂子还轻声地叮咛伊敏。
阿桑家人一离开,伊敏和石泉又回到了痛苦和幸福交织的原点上。
石泉关上门,转身就把伊敏轻轻拥住,伊敏却推开他说:“我先洗洗。”石泉为她准备了盆温水放在椅子上,一并端到房间里。
房间和客堂之间只有几根柱子,没有墙,更没有门。伊敏转过身去,背对石泉,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月兑下来,放在床边的书桌上,然后慢条斯理地洗脸、擦背……
她自己也不清楚,女性的那种羞涩和傲气丢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本心中隐藏着一种强烈的渴望,犹如一团花苞正胀得难受,巴不得在石泉面前尽情地开放。
记起曾经在‘落地梅花’唱过的歌——“你含苞欲放的花……”
今天却是那样迫切地把那支歌编成了舞蹈,通过肢体歌唱。
又记起四明湖的船舱内也更换过衣服,而且与石泉隔着船蓬,那一次紧张得要命,今天为什么如此坦然?
女人的生命好像一直在寻找一个既能哭又能笑的地方,今天,伊敏找到了。草房的气息,石泉身上的气息是她生命和爱情所归的高原。她像一颗随风飘浮、无人问津的种子落在这片高原上,忽然生了根,发了芽又开了花,于是一群鸟儿奇异地飞来,栖息在身上叫唤着,她的灵魂也跟着叫唤着。
很长时间,石泉呆呆地看着伊敏,不知所措,突然发现自己嘴里满是口水怎么也咽不完。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很响,整个身体欲飞似的兴奋,强大的在胸中奔腾着,似乎要从胸口冲出来。
伊敏长发底下是对称的背部和白皙的肌肤,分明是墙上的那支琵琶落在地上,获得了生命,正在演奏爱情的乐章。
“啪”地一声,石泉没有征求伊敏的同意拉熄了电灯……
黑暗为他壮着胆,他向伊敏方向模过去。伊敏丢掉手上的毛巾,转身举起双手迎接他。两人刚碰到手,便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一起,倒在床上。
爱情在燃烧,在结合。石泉觉得伊敏全身凉凉的、香香的,那是穿透了又穿透了心灵的感受。
他们发疯似地吻着,伊敏软软的嘴唇把整个石泉溶化了。此时的他们,真愿合并成雌雄合一的动物。为了爱情,为了男人和女人那种本性的渴望,只有合并成一个才能活下去,无论合并的结果是石泉还是伊敏。
石泉没有胆量用手触碰伊敏的胸脯,或者他们之间没有空隙,插不进手,两人越抱越紧,胸毛和磨擦着。伊敏的肌肤渴望已久的就是石泉的,此时石泉那双粗糙的手在她柔女敕的背上摩挲,她感到光洁的皮肤就像冬天的冰面上冰刀轻盈地滑过。她的*已经坚挺,在石泉的胸脯上蠕动、书写。
两人互相热吻着,轮番吞噬着对方的舌头,生命也在互相吞噬着,想把对方的生命从口中吸出与自己熔为一体。石匠整个身体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把柔软的伊敏紧紧地包裹在心里。他想把她石化了——那是新生命的躁动和不安。
生命与生命的结合,如同两大团乌云划下闪电与雷鸣。他曾经见过放风的*女囚,呈现在他面前的也是这样的美。那是被囚禁的美,今天的伊敏也是一种被囚禁的美!两个孤独囚禁着的男女囚犯,霎那间突然关进同一个号子,他们没有被释放,而是一次短暂的珍贵的放风。
发于情,止于礼,活着艰难爱更难。他们在挣扎着求生存,挣扎着求爱。双方没有突破最后一道防线。是道德?是恐惧?是害怕?还是关爱?
伊敏喃喃地说:“好啦,放开我!太紧张了,心跳得利害!”
可是石泉没有放,回答也有点儿含糊:“知道有今天,早应该在学校值勤那天晚上或者四明湖船上就这样拥抱你,吻你!”
“当时你为什么不敢?”
两人脸贴着脸,黑暗笼罩着,石泉才敢在伊敏的耳边轻声地诉说:“在我的眼里,你们城里的女生都是天仙,可望而不可及。农民要考虑吃、喝、住、穿,而你们好像由仙界养着,和我们不一样。那时候,能成为你的朋友已经让我满足了,还能再想别的?再说我怕你生气,从此不理我了!”
“才不会呢!”
“真的?”
后半夜,石泉问:“离天亮还有几小时?不,还有几分钟?”
“我不怕!”
顿时,地层深处的热流再也无法控制,两个灵魂熔成同一座火山,轮流着喷向天空,喷到太阳光温暖的炽热中!
诗、音乐、柴米油盐、住房、金钱都毫无踪影,一切都自然地消散了,灭绝了,属于人的思维也消失了,只留下动物原始的那一部分。他们本能地在吞噬着对方,分不清谁把谁抱紧,谁更热烈地吻着谁,谁在上面谁在底下。他们不停地翻滚、对流、混合,融化。
“我真的要为你生个女儿,这样可以陪着你。”她在他耳边这样说。
“你已经有了磊磊,让你忙碌,让你烦心,再添一个,我又不能帮你,你这付骨架怎么受得住?我们的一生已经受够了,这是我们俩的事情,我不想再把痛苦留给下一代。这次从你儿子的眼神中看出,他是他,你是你。你说为我们、为我生个女儿,小女儿怎么能承受得住一个男人也承受不了的重担和痛苦?”
“原先我想,当农民好了,苦一点,也是过得去的。别人可以活,我们怎么活不了。草房子也行,自己的窝。”
石泉又一次抱住伊敏:“不是我不想要,只是觉得我们的女儿有点不可思议!等到她长大的时候,你老了,我也老了,女儿怎么面对我们?”
伊敏的鼻子里突然禁不住喷出几滴酸水,然后成串地往外流,眼睛已经泪如泉涌,沉默了好大一阵才勉强能说出话来:“你为什么不会欺骗我?为什么更不会欺骗你自己?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死板,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石匠、石头!”她的言词越来越严厉,而语音却越来越轻、越来越柔和。
“师范里读书的时候,总以为凭我结实的身板,到时候一定能帮你,可是至今仍旧有力无处使,儿子磊磊也接受不了,我们的小女儿能接受吗?我只要自己这一身有爱有情,我不要子孙,更不要他们为我背上痛苦。我不会有什么东西留给他们,不会在他们脸上抹光,就饶了我吧。何况我更不能伤害你,让你做不了人,让你生活在更难的困苦中。我总不能给你幸福,为了这一点,我心里哭过,怪自己没出息。”
“你没有伤害我,现在正是安全期,我是吓你的。”
“怪我想得多了。”石泉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你不用担心我,心中有你这份爱,屋内有母亲和儿子,上有老下有小,我不孤单。”
“我就是孤单了,有了今天也不孤单。”
“我就说说!说说你也不让我说?”伊敏把脸埋在他的胸脯上,深深地吸着从石泉发出来的阵阵体味。
“好!说说就说说!”石泉赶紧安慰她。
“就像你写的诗,写写就写写!”
“是的,写诗和想女儿是一样!心里想要,现实中不可能得到,可是心有不甘,还是照旧想。”
“……”
一个甜蜜和痛苦交织的夜晚,一个死亡和生存反复互换的夜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失去性别的夜晚。他们互相拥抱着、包裹着、吞噬着,再也没有任何情话,只是把对方紧紧拥向自己。此时,结实的石泉是骨头,柔弱的伊敏是肌肉,他们组成了有机的整体,是生命的同一。
两个人整整一夜没有入睡,反复地亲着对方,也没有做梦,几年来的梦都被现实替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