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已经知道路径,我和于烈很快便走到城北,出了北城门,放眼往那一块开阔地一望,白花花的一片。好多人拥在那里,个个披麻带孝,手里举着招魂幡,只见那些人排成长队,最前面是一个呜呜咽咽哭得直不起腰来的中年妇女,被人一边一个搀扶着,旁边一个男孩子正蹲在地上往火堆里放纸钱,每放一沓子,就扯着嗓子哭喊一声.
我和于烈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烈踮起脚尖往纸扎铺那边看了看,说:“纸扎铺的门开了。”
我们贴着城墙绕到纸扎铺前。纸扎铺的铁皮门敞开着,门边一张木圈椅上盘腿坐着一位年迈的老妇人。
老妇人的周身拾掇得很利索,头上花白又稀疏的头发,在脑后绾成鬏,用黑丝网套罩着;上身穿着一件立领盘扣的土布斜襟褂子,脚上蹬着一双手工纳底的黑布鞋。她的嘴边叼着一根长长的烟杆正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冷漠的眼神停留在哭天抢地的那群人上。而随着她的吸吮,烟锅里的烟草呈现出忽明忽暗的火光,青灰色的烟雾缭绕在她的身前背后,令她的身影显得模糊而又诡异。
“于烈。”我拉了拉于烈的手,脚步迟疑。
“别怕,有我呢。”她拍拍我的手,坚定地说纳。
“我不是怕,是这个气氛,太糁人了。”我极力按捺住自己,让心跳恢复平稳的规律。
于烈欠身靠近老婆婆,问道:“老婆婆,我是从省城来的,请问您知道莫青裳吗?我在哪里能找到莫青裳的姨娘?”
“莫青裳?”老妇人握着烟杆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张大晦暗的眼睛盯着于烈,少顷,又拿眼角扫了一下跟在后面的我。
“你说的是青裳啊,好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一下子都想不起来了。我就是青裳的姨娘,你们找我做什么?”老妇人说罢又把烟杆塞进嘴里,用力抽一口,稍候,再噗地喷出一团浓烟。
那烟味实在太呛了,我和于烈都被熏得喉咙发痒,忍不住一阵咳嗽。
老妇人并不在意,兀自一口接一口悠闲地抽着羔。
于烈陪着笑脸回答:“我是想向您打听一下青裳的事情,您能告诉我吗?”
“青裳的事情?她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她又不是我的女儿,况且,我有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告诉你?”老妇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略沉了沉,嘴角向下耷拉成弯曲的弧形。
“老婆婆,我叫凌羽。”我跨前一步凑近了一些,“我妈妈叫桑榆,她跟青裳是大学同学,她们两个非常要好,是情同姐妹的好朋友。这些年,我妈妈很想念青裳,也很惦记青裳……”
我一口气讲了好多从妈妈那里听来的关于她和青裳的往事,不知道其中哪一句打动了老妇人,她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说:“是啊,我们家青裳既乖巧又伶俐,从不做招人烦怨的事,哪个人能不喜欢她呦!”随后,老妇人停止抽烟,把烟杆在鞋底上敲了敲,把下垂的嘴角提起来,露出一丝笑意。
“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你的妈妈是个美人胚,我们青裳也是漂亮妮子,当年可是念城的一枝花呀!出生时,她的妈妈早产,来不及找大夫,还是我临时抱佛脚给她接的生。”
“您可真行,还会接生。”我挑起大拇指赞叹。
“没办法,我不接生,他们娘俩的命就都悬了。”闲话之间似乎勾起了老妇人的许多回忆,她眯起眼睛,神情深邃莫测。
于烈被晾在一旁,插不上话,只好呆呆地看着我和老妇人东拉西扯地聊家常。
正说着,开阔地上那群哭号的人渐渐止住了悲声,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过来对老妇人说“阿婆,我们要去下葬了,感谢阿婆给置办的奠仪,我兄弟泉下有知,也会感激阿婆的。”
“别说谢,我受不起。我做的是生意,你们送的是亲人,两不相干。是时候了,快去吧。”老妇人的面孔又冷冰冰地沉下来,不耐烦地挥挥手。
男人恭谨地鞠了个躬,转身回到人群中,不久,一行人的哭声又起,刚才蹲在地上烧纸的男孩子此刻怀里抱着一个骨灰盒,被众人拥着朝土丘的方向去了。
“阿婆,”我也像刚才的男人那样称呼老妇人,“他们这是……”
“这块地方是送殡仪式的最后一站,念城过世的男男女女都是在这儿跟家人告别,再送到那边的坟茔地去下葬的。我这间纸扎铺是专做死人生意的,铺子一直开在这里,已经传了几代人了。”老妇人站起身,抖抖落在衣襟上的烟灰,“这里平时冷清得很,只有死人的时候,才是人声鼎沸的。”
她佝偻着身体慢腾腾踱进铁皮门,我和于烈对视了一眼,没敢动窝。
“进来喝杯茶吧。我老了,不受人待见,已经很久没跟人聊过天了。”
我和于烈得到许可,这才迈步走进纸扎铺。铺子里除了摆着算盘账本的一角柜台外,大部分空间都陈列着各种葬礼用品,有纸人纸马,孝幔孝帐,花圈以及白纸糊的灯笼,还有一些纸做的物件我也搞不清是做什么用的,满满当当,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
老妇人把一张方桌上凌乱堆着的东西推到一边,又从柜台里拿出一把青花瓷壶,放了点茶叶,再冲进去热水。
“坐吧。”她招呼我们坐到方桌旁的木凳上。
“这是我们当地产的茶,有些苦味,但夏天喝最好,生津止渴,还能祛湿解暑。”
老妇人倒了两杯茶放到我和于烈面前,我们俩赶紧欠身道谢。
那茶近闻时有股淡淡的清香,但被铺子里沉积的霉味还有老妇人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烟味一混合,立刻变成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入口后更是苦得难以下咽。我瞟了于烈一眼,她倒是不介意,几口就将杯中的茶水喝了个干净。
于是,老妇人对于烈的态度也和蔼起来。
“姑娘,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啊?”她问道。
“爸爸和哥哥,我妈妈几年前生病去世了。”于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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