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坐起身,月兑去身上中衣,摘下胸前缚着的那两团心儿给他用棉花做的假胸,而后站到地上运功。只听得周身骨节嘎吧吧一阵乱响,整个人便高了一大截也宽了一大截出来。这是江湖上诸多武功里面最难练成的一种功夫——缩骨功,功力越深,骨头缩的程度就越大,以明月夜的功力,极限是缩到三尺孩童那么大,但是也只能维持四个时辰。而缩成女子那般的高矮胖瘦,他可以保持一整天的状态,时间一到必须要恢复原身一至两个时辰,否则骨头便会很难受,严重些的话说不定就恢复不回去了,所以他才只好趁着夜晚点了棋声的睡穴,然后恢复原身松闲松闲。
由于前两个活儿有那齐老爷和陈老爷的“糟粕”在前,对于这一次的行动他十分不放心心儿的安全,左思右想之下便使了这么一招——缩骨易容,扮成女人同心儿一起卖身入府做丫头去,一来可以随时保护心儿,二来也方便探查温府宝贝的藏匿之地。至于这么做对于温府的一干女眷来说是否尊重,他才不管。他要的是心儿的安全,为此即便败坏全世间女人的名声他也在所不惜!
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所以除了他的心儿,他不必为任何人负责。
活动了一阵子筋骨,明月夜轻轻凑到床边去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心儿:“丫头?”
心儿没吱声,看似睡着了,其实明月夜知道她还在生气。没奈何,只得轻声道:“我去外面看看,一会儿回来。”
从包袱里翻出夜行衣穿上,明月夜一缕轻风般由窗口掠了出去。
其实在进府之前他已经几次三番地夜探过整个温府了,墙根儿也听过,重要的房舍也找过,只是始终都没能探听到那寒玉牌位藏在何处,所以才不得不故计重施由心儿扮成丫头混入府来。
明月夜在温府最高的一棵树上倚着枝子歇了一阵,明月当头,夜色无边,遥远的天际划过一颗流星,不知坠落何处,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大约七八岁罢,他和心儿两个人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头枕着坟包,望着晴朗夜空。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无数的星由天际划过,像一场盛大的焰火欢会。他们两个都看得痴了,后来才想起要许愿,因为传说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会实现。这样一场流星雨,能够实现多少愿望呢?两个人拼命的许,拼命的许,比如心儿希望得到一个白白热热的馒头,比如他想要一张很软很大的床,比如心儿想要一双不露脚趾的鞋,比如他想要一间能遮风挡雨的草屋。
后来……这些愿望在以后的数年里一一实现,只是他们发觉,他们虽然得到了吃的,穿的,住的,用的,甚至大把大把的金银,可他们却失去了一样东西——自由。
直到这时他们才骤然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你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先付出什么。
有的时候,明月夜甚至很怀念小时候和心儿露宿荒野、头枕大地面向蓝天的日子。那样的日子虽然苦得很,但他们两个却一直很快乐,很自由。然而他又不肯让心儿一直这么苦下去,他想让她过最好的日子,他想让她无忧无虑终此一生,为此,他才决定卖出自己的灵魂。
可他忽略了一件事,他忽略了心儿对他的心,同他对她的是完全一样的。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一起将灵魂交了出去,穷碧落,下黄泉,她只想和他一起,他们是兄妹,是在这个世上唯一能够让彼此毫无保留地依赖与深爱着的人。
想至此,明月夜叹了口气。让心儿赎身出府的话,他便不能时时在她身边照顾和保护,与其那样,不如还是让她留在温府罢,至少他可以随机应变护她周全。
次日一早,棋声让诗情和画意两个去伺候温大少爷起床洗漱。既然是新人,理当要多干点儿活,反正这两个长得要姿色没姿色,要身段儿没身段儿,大少爷才看不上眼,因此也不必担心被她们争了宠去——这是昨天晚上琴语和棋声悄悄商量过的,新人嘛,本来就是用来欺负的。
一进卧房,见温大少爷仍在纱被里懒着,赤着上身,露出半截精壮的胸膛来。画意才要上前,被诗情一把拽回来,而后几步迈上前去,声音洪亮地道:“大少爷起床罢!”
温大少爷才刚醒来,正躺着回魂儿,乍闻此声吓了一大跳,倏地睁开眼睛,见又是昨天那个憨丫头,一时哭笑不得,双臂向脑后一枕,戏谑地道:“诗情丫头,你这嗓子是天生的还是常年喊出来的?忒个响亮,这一嗓子只怕全府的人都被你喊起来了。”
琴语和棋声在外间听见了不由一阵窃笑,没笑的只有诗情和画意两个,诗情挑着半边眉毛:“回大少爷的话,小婢这嗓子是天生的,声音小了怕您听不见。您这会儿要不要起床?”
起,当然起,再不起耳朵就要被这丫头的声音震聋了。温大少爷懒懒地伸出一根胳膊:“扶少爷我起来。”
嗬?好个混蛋小子,又不是七老八十,坐起身也要人扶着?诗情眯了眯眼睛,一只手伸过去握住温大少爷的胳膊,只略一用力就把温大少从枕头上拔了起来。
“好家伙!劲儿不小!”温大少睁大眼睛,实在觉得好笑地望住诗情——这丫头有意思,别的丫头都是在自己面前装娇作媚扮可怜儿,以图博得自己的好感和疼惜,可这个丫头呢,竟有种女人中罕见的强势、下人里难得的傲气——她,绝不同于自己从小到大所见过的一切下人甚至一切女人——有意思,很有意思,这样的丫头少见,好玩儿!
温大少爷笑起来,一对漂亮的眼睛眯成两弯月牙儿:看来这个夏末也不似想像中的那般无趣呢。
“穿衣罢。”温大少爷不动声色地继续发号施令。诗情向旁边瞅了一眼,见衣架上搭着他的衫子,便取过来替他穿。先是中衣,然后是裤子,接着是……
当温大少抬起一只光着的脚丫子等着诗情给他穿袜子的时候,诗情的半边唇角歪歪地挑了起来——让他给个男人穿袜子?这混小子知不知道自己正干着一件危险的事儿?他只需动动手指就能把这小子两只脚丫子掰断免去他终生穿袜之苦,混小子还真把自己当个人儿了!
画意憋笑憋得很辛苦,只好假装打洗脸水先出了房间。
——没办法,谁叫他非要扮成丫鬟混进温府来呢,这才真的是自作自受。诗情心里暗骂了一声,一把扯过温大少的脚丫子,动作粗鲁地将袜子套了上去。才刚套好,却听那大少爷慢悠悠地来了一句:“这袜子脏了,月兑了换双干净的。”
——哟嗬!好小子,跟老子过不去是吧?!诗情歪着嘴,一双“粉拳”捏得嘎嘣作响。
温大少爷眼神无辜地望着诗情,心里早因这丫头一脸扭曲的愤怒笑得打颤:这丫头究竟是心无城府呢还是天不怕地不怕呢?什么心思都毫不遮掩地摆在脸上——哈哈!这回气死了罢?气死了罢?
端着水进来的画意见到眼前这情形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明月夜这家伙向来无拘无束惯了,乍一变做大宅里的下人——且还是个专门伺候主子的丫鬟,能适应才怪。这不么,连温家大少爷一招都没扛住就差点打回原形。不过想来也可以理解,毕竟两个都是大男人,让他去伺候一个男人到底很伤自尊,只怕放谁身上都没法儿忍受。可这又怪谁呢?谁叫这家伙死活非要混进府来当丫头,不是自找苦吃又是什么!
画意放下水盆,走过去从衣柜里找出一双干净的袜子来至床前。明月夜是为了要保护她才这么忍辱负重扮成女人的,眼下这副样子虽然有些好笑,却更让她心疼。才要蹲身去给温大少换上,被诗情一把拽住,瞪了一眼道:“我来给大少爷换!”
画意又想捏眉心了——这个家伙!嗳嗳,头疼啊,头疼。
温大少心下只觉好笑:诗情这丫头明明对自己抱着敌意,根本不愿伺候,可旁人若想伺候的话她又不肯,这倒是为的什么呢?
有了第一次就不在乎第二次,诗情这一回干脆利落地给温大少换上袜子,然后穿上鞋。温大少一摇二晃地来到水盆前,胳膊一伸:“挽袖子。”
诗情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在生活自理方面有障碍,挽个袖子也要别人伺候?他不会拉屎撒尿也得需要别人帮他弄出来罢?!
画意在旁才要伸手,被诗情一眼瞪了回去,索性甩手走开,由得他去。
挽好袖子,还要淘巾子,递香胰子,擦脸,擦手。温大少坐到镜子前面,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被诗情重手擦得通红充血的脸,一时又是哭笑不得。他怀疑如果还要让诗情给自己梳头的话,最终自己的头皮上还能剩下多少根头发,他不想冒这个险,所以吩咐道:“画意,你来给我梳头。”
“还是小婢来罢!”诗情果然不出所料地拦了下来,抄起桌上木梳就要插上温大少头顶。
温大少连忙偏头闪过这一记杀招,好笑地道:“诗情伺候了半天,也累了,先歇歇去罢,让画意来伺候就好。”
“小婢不累,小婢伺候少爷只觉干劲儿十足呢!”诗情不怀好意地勾起唇角。
温大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凌,笑道:“既然如此……你先去把洗脸水倒了,然后再来给我梳头。”
诗情依言放下梳子,端了脸盆出去了。温大少趁机向着画意一招手:“来,梳头。”
画意快步过去,拿起梳子干净利落地给温大少绾了个凉髻,温大少十分满意地连连点头:唔,不错,手很巧,干活儿也利索,若胸再大些就完美了。
诗情重新进房时温大少已经梳理完毕,正让画意给他系外衫的绦子,诗情一看之下火撞脑门,走上前去才要拽开画意,被画意偏过脸来淡淡看了一眼,这一眼仿佛点了他哪一处穴道般无法再行动作,只好拉着脸立到一旁。
接下来温大少要到上房去给温老爷和温太太请安,然后温家人要坐到一处用早饭,这种能接触到主子们的重要时刻琴语和棋声是不肯让给新人的,所以两个人跟着温大少一起去了,只留下诗情和画意看门。
诗情歪坐到椅子上,跷起两根腿搭上桌沿,一手模着下巴转心思。画意走至面前,垂下眸子看他:“你若是总这么着,这活儿趁早还是别干了。”
“反正我绝不容许他碰你一指头。”诗情挑起眼看着画意,坚而又定地道。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还是这样,那咱们各干各的罢。”画意说罢转身往门外走,被诗情一把拉住胳膊拽了回来。
“你敢让他碰你一下,我就——”诗情捏了捏拳头。
“你就什么?可以试试看。”画意淡淡地看他一眼,一把甩开他的手,依旧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