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大少偏开头,掩去自己眼中的动容。他看不透这个叫画意的丫头究竟怀的是什么样的心思,从她进门时起就一直安安静静中规中矩地伺候着他,没有任何邀宠的举动,也没有任何心浮气躁的表现,可以说她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人,根本就看不出她有什么长处或者说她想图个什么。可就是这样一个丫头,竟会为了保住他早已豁出去的自尊而甘愿忍受如此残忍的私刑,天下还有这么愚忠主子的下人么?就是她当真把外面那些人放过来,他也不会怪她的呀,她应该是知道的,可她偏偏还是做了傻事。
温大少开始自省:连一个丫头都想着去保住他的尊严,那么他是否到了将豁出去的东西收回来的时候了呢?再这样避下去藏下去,他就连这个丫头都不如了。
画意静静坐着,将温大少俊美的侧脸收进视线。他在想什么呢?如果这一次的事件能够令他升起斗志,那就不枉她故意遭受这份儿活罪了。
是的,她是故意的。
从知道柴嬷嬷是直接冲着白梅院来时,从看出太太姜氏没有认真阻拦高氏的行为时,从猜到姜氏想要一石二鸟重创高氏和温大少爷时,画意的计划便在一瞬间出炉了:温大少爷在温府内宅的明争暗斗中一直采取的就是藏拙的方式,是被动的,是消极的,照此下去,他几时才能真正继承温家的家业呢?他一日没有正式成为继承人,就一日无法全权掌握寒玉牌位的秘密,所以画意想要激一激他,激起他的斗志,让他从此化被动为主动,早一步成为正式的继承人。——所以,画意才会故意很迟地想到让棋声从后门到前厅去找温大少爷回来,就是要等柴嬷嬷的火气积到顶点,保证自己一出去就会被她“教训”,以便让赶过来的温大少看个正着——一个丫头都可以为保住你的尊严做到这样的地步,你身为一个男人,还要退避到几时呢?最重要的一点是:画意需要一个契机博得温大少更进一步的信任,这很重要。
高氏以为自己这一回必能折辱到温大少爷,孰不知姜氏却正利用了这一机会等着捏她的错,而就在姜氏为自己棋高一着沾沾自喜之时,谁也料不到白梅院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却利用了她这一计激醒了她最大的对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黄雀的后面,还有一只小小的鹰亮出了它的利爪。
画意其实很感谢温大少的聪明细心——因为他一见到棋声便料到了白梅院里出了事,从而联想到她画意只怕也凶多吉少,所以将诗情留在了前厅那边,没有让她跟着回来,就是怕诗情为了她着急担心。
正因为如此,画意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温大少爷,她用了一出苦肉计激得他去争夺继承权,最终却是为了通过他盗走他温家的宝贝——这一计是否太狠了些?然而画意却又忽然发觉,自己方才故意忍受那几个婆子私刑加身,竟也有几分是真的不希望温大少爷尊严受辱……这难道就是人天生的奴性?不过是乔装了个下人,不由自主地就会真的把自己当成下人去尽忠么?还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情感……
画意有点坐不住了,她翻身就要下床,却被温大少偏过身来拦住:“今晚你就在这儿休息罢,我去让人拿药,一会儿叫诗情回来给你抹上……”
“大少爷!”画意连忙摇头,“小婢求大少爷一件事——今日之事还请大少爷莫要让诗情知道才好,尤其小婢身上的伤……大少爷能答应么?”
温大少看了画意几眼,而后笑起来,低声道:“难不成你想要少爷我帮你往身上敷药?我倒是无所谓的……”
这一低声,便有无尽的暧昧,画意羞红了脸,连忙将头垂下——这是怎么了?她自小生在野外,生命里只有明月夜这个更不知礼仪矜持为何物的家伙,虽然长大后也读了些书知了些礼,可于男女之间却从未像如今这般敏感紧张的,自从进了这温府,自从进了这白梅院,似乎有些东西就在朝着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为此画意感到既有些慌张又有些期待,一颗心忍不住怦怦地跳,这感觉……其实真的挺不错。
“不必了,小婢自己来就好。”画意重新抬起头来,脸上红晕未散。她虽然也会害羞,但她不会逃避,她想主动去捕捉这感觉,想弄清楚让自己心迷意乱的究竟是什么。
温大少望着这对虽然害羞却依然坦然的眸子,虽然微红却依然平静的面孔,忍不住心头一热,伸手轻轻托起画意的下巴,然后俯下头来。
画意没有避也没有闪,她直觉地认为迎接将要发生的事是在忠于自己的本能感觉。
然而就在温大少的双唇即将触到画意的双唇之时,他突然如遭电亟般噌地起身,边大步往外间走边道:“我去叫人给你拿药……”然后就关上门出去了。
画意抿了抿嘴唇,厚着脸皮地觉得有点遗憾,还有点好笑,另有点庆幸,总之五味杂陈。
温大少来到外间,眉头紧锁:难道自己当真是个无耻的风流货?明明已经认定了诗情,怎么——怎么又能对画意动了心思?真是无耻!真是可恨!
温大少狠狠骂了自己一阵,出门去叫棋声到库房拿药,然后从正门出去,见门前那帮婆子们早已不见了踪影,心下冷笑一声,径往前厅走去。
诗情和琴语还在厅门口立着,温大少什么也没说,只管重新回到厅内,脸上仍是惯常的笑,丝毫看不出其它的情绪来。
二姨娘高氏已经得了柴嬷嬷传回来的信儿,心中正忐忑,瞟见温大少面上神色如常,愈发模不着底,勉强陪笑着在姜氏身后伺候,姜氏的目光在温大少的脸上转了一圈,不动声色地移开:温家大少爷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他那白梅院出了这样的大事,居然还能抱以平常之心,看来此前数年装痴弄憨全都是伪装罢了。她所料不错的话,前段日子这温大少爷的确是故意把那妓女带进府来住着引发了同丫鬟们之间的肉搏大战,这才通过温老爷之手一举剪除了她辛苦布在白梅院里的眼线。这一回,她要借着高氏的手再把新进白梅院的几个丫头弄掉,然后重新塞进她的人去!
一顿迎客宴用下来,看似平静无波。
柳家母女的下榻处被安排在了温家二小姐院子的东侧、白梅院的西侧,叫“金菊院”的就是。温大少依温老爷和温太太之命将母女两个送到金菊院后就顺路回了自己的白梅院。一进门,正见着画意笑吟吟地站在台阶子上迎着,仿佛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仿佛身上根本就没有受过伤,不由偏脸看了眼诗情。
诗情自然被蒙在鼓里,只是看到画意面色有些苍白,便在背人的时候低声问了一句:“哪里不舒服么?”
画意摇头,只说是葵水来了的缘故,诗情便不疑有它,迈进屋去伺候温大少沐浴。听到温大少吩咐说今晚要画意在外间伺候,诗情不由怔了一怔:欲阻止罢,画意不是喜欢这小子么?不阻止罢,又怕这小子晚上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来。偷眼看了看画意,见她神色自如,没有什么或喜或慌的表现,纠结了一阵,也只好没有多说。
画意自是知道温大少的好意,自己若是睡到下人房去就没法给伤处上药,势必会被琴语棋声看到从而露出风声去给诗情知道,事实上她此刻身上伤处疼出的冷汗已经将她才换的衫子又浸得透了,再这么下去迟早也要被诗情看出端侃来。
好容易诗情磨磨蹭蹭地回房去了,温大少便让画意睡到里间去,他则换到外间下榻。画意也未推辞,因为里间有镜子,她需照着镜子才能给自己的背上伤痕上药。
一宿就这么平静过去。
次日天还黑着,画意就爬起身来悄悄到厕室里将身上的药洗掉,免得带着药味儿被诗情闻出来,昨儿捱了柴嬷嬷的那一记耳光今天才显出“成效”来,左颊微微肿着,只好用粉盖住。
想是在厕室里弄出的动静有点大,出来时见温大少已经坐起了身,黑暗中倚着床栏,看不清面孔,只能看见一对眸子大耗子似的闪闪发着光。
“少爷恕罪,小婢吵醒少爷了。”画意连忙道。
温大少道了句“无妨”,然后就没了声响。
画意便问他:“可需要把灯点上?”
“不必,天还早。”温大少打了个呵欠。
于是画意只好在黑暗里立着听唤。半晌才听得温大少轻着声道:“别站着了,椅子上坐着去罢,这会子屋里只有你和我,不必守那么多规矩。”
画意应了,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温大少沉默了一阵方才再度开口道:“丫头,昨儿委屈你了。”
画意笑起来:“少爷莫要折煞小婢,这是当做的。”
“昨儿……那柴嬷嬷可曾说过是奉了谁的令前来搜院的么?”温大少问。
画意心中一笑:这个浪荡子终于肯正视自己身为嫡长子的责任了么?此计看来成了。于是只作想了一阵才道:“听说是经过太太那里许可的,只不过,搜院是多大的事呢,太太不大可能会下这样的令,何况太太的亲戚柳姑娘要到咱们府上来做客,这个当口闹出这样的事来,最丢面子的是太太。”
温大少心下暗暗点头:这是个明白事理的丫头,没有胡乱猜测,也没有凭喜恶判断,或许……当真可以做为心月复来用。
温大少很清楚这一次的搜院事件与柴嬷嬷背后的高氏月兑不开干系,再进而联系到温二少爷在他和诗情这里吃了亏的事,此番目的显而易见。然而那只真正的幕后推手却是正室太太姜氏,她也有个儿子,她的儿子也是嫡子,这就注定了她母子俩与他温大少之间是不可能如亲母子、亲兄弟般真诚相待的。
目今来看,整个温府内宅一应大小事全在姜氏手里掌握着,温大少的一举一动必逃不过她的耳目,而只要她掌控内宅一天,他就一天不可能自在安心地生活。只不过他是个男人,内宅管理是女人的工作,他不好插手太多,而要想将姜氏手中的大权夺过来,就只有娶妻一途。温府的大少女乃女乃才真正是未来的当家人,一旦温大少娶妻进门,姜氏就不可能再独霸内宅大权。
但显然姜氏已将这一可行之路堵死了,她将自己的外甥女推到了温大少的面前,一旦温老爷赞成了这门亲事,即便柳姑娘进了门成了温大少女乃女乃,那也一样得听姜氏的指挥,温大少仍然夺不回半分权力。
而关于温家在外的生意,据温大少暗暗观察,那些个账房管事这些年也渐渐地被姜氏替换上了自己的心月复,只可惜温老爷早就被姜氏的手段拿住,一丝儿疑心也没有。
可以说,温大少现在是干干净净的一个光杆将军,没有半点权力,没有半点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