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呢,还好。在未被温老爷禁足之前,温大少也并非真的游手好闲天天花天酒地。他每每进出青楼楚馆,那是因为许多家中做大生意的富家子弟都爱去那里盘桓,这是结识他们的最简单途径,姜氏的眼线再怎么着也不可能跟着温大少一同进青楼里去,因此在那里,温大少可以放心地去结交对他有用的人。
投其所好,许其所需,温大少很快便有了几个“交情深”的花友。纨绔子弟们对他来说当然没什么用处,但是他们有他们的人脉,比如哪个正赋闲的帐房先生做的帐好,谁家卸了任的管事管理能力强,他将此打听得一清二楚,并且通过这些花友秘密将这样的人才聘下,哪怕暂时没有活儿给他们做,也要先为自己以后的路找好铺路石。所以尽管表面看去温大少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实则他每次去青楼楚馆里玩乐时真正的是在包下的雅间里向这些聘来的先生们请教学习生意经。
因此,对于温府生意的接管一事温大少并不着急,他唯一顾虑的是内宅。只要他还在内宅生活,他就必须得听从姜氏这个当家主母的安排,这是无法避免的事,也是危机四伏的事。姜氏是温老爷的妻,温大少不可能除去她,除去她温老爷还会再娶,这不是治本的办法。且这套温府的宅院将来大部分甚至全部也是他嫡长子的,所以他也不可能搬出去住,搬出去就等于将这宅业拱手让人,而若要住在这里,就势必要面对与人争斗到死的境况。
其实温大少不在乎同姜氏的亲生儿子温四少爷平分家业,但是他不在乎不代表对方也不在乎,起码姜氏的野心这么多年来他看得一清二楚:姜氏,是希望她自己的儿子能完全将温家的家业收入囊中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贪,是人最难克服的劣根性。
归根结底,要想得到温家这份儿家业,就得无休止地斗下去,争下去。眼下能够对姜氏起到擎肘作用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娶妻,但,不能娶姜氏的外甥女柳姑娘。一旦娶了妻,温老爷必然会开始将温家的生意慢慢交给温大少接管——但这也不可能是顺利无阻的,首先姜氏必然会设法阻挠,不怕明的就怕暗的,防不胜防;其次,一旦温大少涉足家中生意,高氏也定会去求温老爷准许比温大少小不了一两岁的温二少一同经手,温二少的为人温大少再清楚不过,倘若他老老实实地办事还好,就怕他存着个嫉妒之心,存着欲夺家产的念头,如此一来温大少可谓月复背受敌,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娶妻,目前似乎成了变被动为主动的唯一能起到效果的办法。温大少不由想到了诗情,只可惜她是个丫头出身,就算他不在乎,可温老爷如此重规矩的人是不可能会同意他娶她为正妻的,她只能做个姨娘,如果她也不在乎这个身份的话,他可以保证做到就算娶了正妻进门也只疼她一个——正妻是不得不娶的,他温大少再怎么混蛋也不能不孝,要尽孝,就必须要听从温老爷的意思,娶妻,生子,光大家业。
虽然拿定了主意,但是温大少却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他真的不想做对不起诗情的事,他真的不想娶他人为妻,他真的,真的只想要诗情一个女人——尽管这想法说出去会被人笑话死。
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可以两全齐美?温大少开始满屋里踱步,画意在旁静静看着他,看着他颀长的身形在透窗的暮色中有些不堪重负,心中不由一阵柔软,思量了半晌,咬了咬唇,终于轻声开口道:“大少爷有烦心事……可否说给小婢听听?或许小婢可以碰巧替大少爷分忧也说不定……”
——这么做实在有违她的行事准则,这么多次的盗宝行动中,她一向奉行的是表面被动,实则谆谆善诱,利导目标为她所用,绝不主动提供目的性过分明确的建议以使自己自始至终处于暗处的行事原则,可这一次她不明原因地,没能忍住。
就容许我任性一回罢,画意心中叹着,不可否认,这个背负着太多重压却始终保持着嬉笑人生心态的聪明的温大少爷,已经在她平静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
温大少爷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暮光里的画意,这个丫头有着一种天生的、能够让人信赖的气质,尤其那一对眸子,无论何时都是坦然的,从容的,平静如水的。温大少不得不承认,他很欣赏她,他能感觉到她的胆量和勇气并不比诗情差,如果……如果不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诗情,温大少觉得自己也许会喜欢上这个同样与众不同的丫头,而现在么,大概可以把她当成一个朋友,一个心月复,甚至一个妹妹,这也是很不错的。
于是温大少慢慢地开口:“画意,以你的聪明,少爷我许多话不必说你也能想得到。就譬如我们温府各个主子之间微妙的关系……在你看来,谁更处于上风呢?”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明显了,画意不惊诧不急迫,只平静地答道:“处于上风的当然是大少爷您,否则太太和高姨娘就不会齐齐将矛头指向您的白梅院了。”
温大少眸光一闪:这个丫头果然早就知道了,知道了昨天的搜院事件真正指向的目的以及幕后主使的心思,他没看错人,画意,值得信任与重用。
“你说得没错,现在的我虽然处于上风,但并非绝对无虞。太太那里掌管内宅,时时会有些或大或小的暗算扔到我的头上,而温老二又对温家的生意虎视眈眈,我是一刻也放松不得。如你所见,这一次太太将她的外甥女儿请来府中做客,就是想将她嫁与我,从而更进一步将我控制在手心里……画意可有什么好的方法让少爷我摆月兑这样的境地么?”温大少想先看看画意怎么说。
画意知道此刻的温大少已经彻彻底底地信任了她,否则便不可能说出如此私密且重要的话,她的目的达成固然欣喜,但显然被他信任则更令她感到高兴。她此刻确定自己是真的想帮他,想让他轻松,开心,自由,就像她和明月夜从前的生活一样。
也许……她确实是……挺喜欢他的。
因而画意微微笑了笑:“娶了柳姑娘也未见得不好,女生外向,夫妻同心,只要柳姑娘是真心地爱大少爷,哪怕对方是她的姨母,她也只会站在大少爷这边的。”
温大少笑起来,低着声儿道:“女生外向,小画意儿难道也是如此么?”
画意最怕他低着声音说话,沉厚酥哑,全是暧昧,全是诱惑,全是风情。只好偏过脸去将目光瞟向窗外晨光,只作未听见他方才这话,轻声地道:“所以,大少爷若也愿娶柳姑娘为妻,不妨从她这里试试,也许会更容易些。”
“我若不愿娶她呢?”温大少笑问。
画意抬起亮晶晶的眸子望住温大少:“那么,大少爷就需要人心。这偌大的内宅里,除了主子就是下人,而下人则占据了绝大多的人数,大少爷只要将这些人的心收入自己囊中,哪怕太太的权力再大,也无法伤到少爷分毫。”
温大少的眸子也是一亮,慢慢向着画意走过来,似笑非笑地问:“那么,我要怎么收这些人的人心呢?”
画意一笑:“买。收买收买,想要收,就得买。府里头掌管内宅的是太太,不必看也可推知,这合府上下但凡管事的掌权的下人只怕都已换上了太太的人。而这些人为什么会忠心于太太呢?全不过是因为太太给了他们权力。权与钱,这是人最难拒绝的两样东西,太太许之以权,大少爷不妨就许之以钱。府里的下人读过书的只怕不多,没有什么长识远见,多乃贪图眼前利益之辈,给他们遥远的承诺,不如给他们触手可得的利益更能让他们动心。少爷是男子,不便管理内宅事务,所以我们不图能够掌控他们,只求能让他们依附过来。大少爷毕竟还要在这府里住上一辈子,而太太也是要在这府里直到终老的,双方之间不可能只留其一,共存是必然的。既然这个‘危险’将始终存在下去,那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将危险减至最低。只要大少爷能把太太的‘力量’变成自己的力量,太太的‘武器’变成自己的武器,那么就不必怕什么明招暗招随时来袭了。”
温大少笑起来,他再一次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这个丫头的心计绝不仅仅像她的这张小脸儿一般单纯。
温大少走到画意的身边坐下,笑容里已经全是轻松了,因为他有了一个得力的帮手,他不再是一个人,不再只身顶受着压在他身上十几年的压力。笑眯眯地端起桌上放着的隔夜凉茶喝了一口,道:“收买下人,不是不能,只是有些人也不是用钱就能够收买的。府中有些管事跟了太太十几年,没有主仆情分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需当心不要弄巧成拙反而引起太太的警觉——收买的人选,一定要三思谨慎。”
画意起身,从温大少手里将那隔夜茶拿过来放到了一旁去,然后从桌上另拿了个空杯,倒了杯水重新递给温大少,抿嘴儿笑道:“人选么,眼下不就有一个正合适的?”
“喔?谁?”温大少喝了口水。
“柴嬷嬷。”画意微笑,“且不管她究竟是高姨娘的人还是太太的人,这一次的事一旦闹将出来,最终的替罪羊必然是柴嬷嬷,无论是太太还是高姨娘,都不可能为了保一个下人而使自己在老爷心中产生半点不好的影响,一旦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柴嬷嬷的身上去,柴嬷嬷势必对这两人心怀恨意,如果这个时候少爷不计前嫌、示以善意,柴嬷嬷必会心生感激——就算不曾感激,只要我们提醒提醒她:大少爷是温府未来的当家人,大少爷的妻就是内宅将来的主事者,她不为大少爷效力却要为谁效力呢?如此浅显的道理,柴嬷嬷在府中混了大半辈子还能想不明白么?”
“唔,你给我倒的是凉白水呢。”温大少爷指着手里杯子笑道。
“每日早晨空月复喝一杯凉白水,对身体是有好处的。”画意弯起眼睛,露出一排整齐莹白的牙齿。
温大少望着这甜美可爱的笑容,慢慢站起身来,一对亮亮的眸子对上画意同样亮亮的眸子,一字一句地道:“那就,从柴嬷嬷开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