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温老爷带着贡酒及挑选出来的一干家丁随同衙门的护贡官兵一路上京去了,合府上下各有各的欢喜,唯独一人却是悻悻不乐——四姨娘秦氏。九月初七是她的十八岁芳辰,往年温老爷都会好生替她置一桌寿宴的,今年温老爷去了京里,只怕这一回她的生辰就要在平淡孤独中度过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到姜氏房中立规矩的时候,姜氏居然笑眯眯地问起她今年的生辰想要怎么过,这简直——简直是破天荒了!一时也没敢多说,只道听凭太太吩咐。姜氏便笑着向旁边的高氏和吕氏道:“今年是咱们四妹妹十八岁的芳辰,万不可潦草过去。尤其老爷此时不在府中,我们更不能亏待了四妹。照我说,不妨就大大的办一次,也不必请外人,只把四妹娘家人接来,同着咱们合府上下齐为四妹好生庆贺,你们两个的意思呢?”
连太太都发了话,高氏和吕氏当然不能说什么,便脸上挂笑地连声称好。姜氏看了高氏一眼,笑道:“只是因四妹的生辰同祭祖日相离太近,这次老爷又不在府中,虽有咱们大少爷操持,却也不能疏忽。我只怕这几天要协助如风安排诸多事宜,不能尽全力操办四妹的寿宴,不如就将此事交给二妹来办罢,左右我未进门儿前二妹也理过内宅之事,这个任务当不在话下罢?”
高氏虽然心中不愿却也不敢推月兑,何况权力本就是个令人挡不住的诱惑,哪怕只是一时的,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能握在手中,那感觉也是好的。于是高氏福了一福含笑应下了,姜氏便叫人去取对牌来给了高氏,笑着叮嘱道:“不必怕花银子,务必要办得热热闹闹才是。反正也没外人,有些礼数也不用拘得太紧,能办出新意来最好,让咱们四妹好生乐呵乐呵。”
秦氏躬身谢了,姜氏便叫她和吕氏先回房去,只留下高氏商议寿宴事宜,倒也没有多说,只提了提温老爷对秦氏的宠爱,提了提秦氏去年冬天给温老爷和温大少各纳了双鞋底儿,提了提温大少纳妾那晚秦氏喝得烂醉,又提了提醉酒误事最要不得。
说者有意,听者更是有心。高氏向来一恨太太姜氏高自己一等,二恨四姨娘秦氏独霸老爷宠爱,三恨温大少是嫡长子,正压了自己儿子去。如今可被她逮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能同时除去秦氏和温大少这两个眼中钉的一箭双雕的机会!至于太太姜氏,目前来说还有些利用价值,暂且不去管她。
高氏从上房出来后便急匆匆地回了自己院子,叫来温二少爷,母子两个关起门来说了很久的话,同一个时候,姜氏正歪在软软的靠枕上懒洋洋地喝着茶。
冷落正式受雇于温大少而来到白梅院时已是下午了,温大少由于要操办祭祖事宜,这几天暂时去不了铺子,只将事情交给几个心月复管事掌理,自己则窝在白梅院的房中安排家事。经由传话丫鬟通报,忙忙地将冷落请进屋来,又唤画意倒茶,却见只有姜氏硬塞进来的那个叫勺儿的丫头端着茶进来,便问她:“画意呢?”
勺儿答道:“画意姐姐被二少女乃女乃叫去描绣样儿了,此刻不在院里。”
温大少不由奇怪那二少女乃女乃自己有丫头不使唤偏要来用他的丫头,转而一想,画意向来心灵手巧,女人家描什么绣样儿的兴许她也是个中高手,将她请去代劳也并不足怪,因而也未多说什么,只转过去同冷落说话。
画意回来的时候冷落正在院门外立着,金红的夕阳将余晖洒在他瘦削的身形上,清冷中透着几分沉郁的霸气。画意不由想起个人来,然而也只是在脑海中瞬间划过,没能捕捉得到。才要跨进院门去,却见这位冷公子忽然将脸转过来看她,带着抹似笑非笑地发问:“画意姑娘,我们是否曾经见过?”
画意停下步子面向他,夕阳的光正晒在脸上,不由眯起眼睛,笑着道:“冷公子好会开玩笑,昨儿个我们不是才见过面么?”
“喔,在此之前呢?”冷落走上前一步,就在画意的面前立住。
“在此之前?”画意不退不避,仰起脸儿来看他,“在此之前小婢一直在白梅院,冷公子一直在衙门,只怕是不曾见过的。”
“唔……画意姑娘不是一个多月前才进的温府么?进温府之前呢?”冷落带着抹笑意地盯着画意的眼睛。
这个人——他调查过我?!画意心中警觉,面上仍旧不露声色,浅浅笑道:“进温府之前小婢一直在牙婆子手里。不知冷公子问这个是何用意?”
冷落不紧不慢地负起手来,却不答画意的问话,仍只是继续问他的:“敢问是哪一个牙婆子?住在何处?叫什么名字?”
画意歪着头俏皮一笑:“冷公子不肯回答小婢的问题,那小婢也就不答冷公子的问题了。”说着转身跨进门去,把冷落扔在门外。
冷落一时只觉好笑:这个小丫头狡黠得紧,她是充分地利用了自己的先天优势——女人,年小。一个小丫头同你耍无赖你难道还要认真追究么?说到别人面前去被笑话的也是你。
冷落模了模鼻子,忽然有点斗志满满:这个丫头有意思,很有意思,让他忍不住地想和她斗一斗,让他很想看一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画意前脚刚进门,太太姜氏后脚便派管事婆子满府里通知各院各处:老爷不在,所有下人更需注意自己言行,倘若在此期间发现有违规矩者,必当加倍重罚!
见画意回来,勺儿便从房中退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里,从枕头下面拿出个绣样儿,然后不紧不慢地出了白梅院。一路走走停停,赏赏落叶赏赏夕阳,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上房大院。从东边角门进去,穿过穿堂,来到东厢房的窗户根儿下,四下里看了看,并无半个人影,便压低着声音向窗内道了声:“玉盘儿姐姐,我来给你送绣样儿了。”听得里面有人应道:“进屋来罢。”勺儿便依言绕到正门去,闪身进了屋。
掌灯时分,姜氏歪在榻上让玉盏儿给她捶腿,玉盘儿则坐在小杌子上打络子,半晌才听得姜氏缓缓开口:“你们说,这温如风雇了个护院儿的守卫来,莫不就是因为上一次落湖的事儿?”
玉盘儿边打络子边道:“听勺儿说,大少爷倒是没有提过咱们这边的事儿,只让那人守着院子,需要的时候便跟在他身边儿。照小婢看,此人还是相当危险的,他身上带着功夫,万一大少爷想要害太太……那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么?”
姜氏想了一阵,忽而笑道:“虽说这些年我朝风气日渐开放,男子入内宅也不是不可以的事,但终究内宅里大多住的都是女眷,总有不方便的时候……那姓冷的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正是血气方刚,天天儿眼里晃着大姑娘小媳妇儿的,能不动心思么?何况那白梅院里还有咱们大少爷最为宠爱的情姨娘呢。”
玉盏儿略停了停手,低声试探:“太太的意思是?”
姜氏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须得提醒提醒你们二姨女乃女乃:那位冷公子名义上怎么也算得是咱们府重金请来的,你们四姨女乃女乃的生辰宴合府下人都有份儿喝酒,又怎能不请他一起用宴呢?嗳嗳……酒是好东西,喝多了却也容易迷心乱性呢。”
玉盘儿和玉盏儿相视一笑,各自低下头去继续手里的活计。
第二天一大早,上房里就异乎寻常的热闹。温大少带着诗情前来请安的时候,二少女乃女乃柳氏正在太太面前拿着帕子抹泪儿。听说是柳氏刚刚丢了盒名贵的香粉儿,那是花了五十两银子托了娘家人特特从京里买来的,只有名门贵族才买得到,面市的一共才不过三百盒,能买到其中一盒是多么的不容易,可它却就这么不易而飞了,这叫柳氏如何不气?她才刚过门儿还不到一个月,就有人偷东西偷到了她的头上,难道是看她好欺负么?她真是又委屈又恼火。
太太姜氏也是一脸怒容:老爷才刚离府,便有人干起了这等鸡鸣狗盗下三滥的事!昨儿她才刚使人满府里警告过,居然还有人敢顶风作案!真真是不把这一大府的主子放在眼里!此贼务必要捉到,不重罚不足以儆戒其他下人!
见温大少进屋,姜氏便放缓了颜色,向温大少道:“如风,此事依你看要如何处理?”
温大少笑道:“太太这话问的——太太是当家主母,这种事理当太太权全处理,孩儿自是听太太的吩咐。”
姜氏便笑道:“这个我自是明白,不过白问你一句罢了。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这里便全权处置了——只是因涉嫌府中下人盗窃,怕还要各个院子里查看去,有上一回柴嬷嬷的例子在先,我是恐如风心里头还过不去,倘若你不肯,那就不去白梅院也是可以的,左右你的那些丫头我看着都很不错,应该没什么问题。”
温大少心下哼笑了一声,姜氏这么说不过是挤兑他罢了,他哪能当真不让人去搜看呢?当然,前提是所有的院子都在被查之列,他可以不破这个例。反正自己院子里那些个丫头确乎都不是眼高手低的人,且那冷公子昨天也一直在院子外守着,姜氏根本没有机会做陷害的事,因此他并不怕姜氏带人去搜院。
于是笑道:“太太说笑了,既然每个院子都要搜看,那儿子的白梅院又岂能破这个例呢?但凭太太吩咐就是了。”
姜氏便将头一点:“那就这样罢。含嫣,你且说说,你那香粉儿最后一次见到是在何时?”
“就在昨日早上。”柳氏从温大少的身上收回目光,“平日我都只把它放在妆台上的,也没有刻意收着,今早起来梳妆时就不见了,找遍了整个院子,哪里都没有。”
姜氏点头:“香粉儿那东西不同别的,若是掉在哪里只怕里面的粉儿就都洒出来了,若要认真找不可能找不到,而今却遍寻不见,可以肯定是被哪个眼高手低的偷了去了。只不过,你那香粉儿是放在卧房里的,又不是随意放在哪个地方,也不是谁都可以进去拿到手的,我看不如先从昨日早上到今天早上之间去过你那房中之人的身上查起罢。”
姜氏话音一落,温大少已然明白了这一次事件的真正阴谋——她们的目标是画意!昨儿画意不正是被柳氏叫去房里描绣样儿了么!她们——她们可真是够狠够毒的,莫说他这个嫡长子了,就连他身边的丫头都不肯放过!这个柳氏,他原以为她不过是为情所迷才做了那样的错事,却谁料她竟也是个争权夺宠的恶俗女人,这样狠毒的心肠,简直愧对“女子”这样一个美好的词汇。
温大少垂下眸子,将眼中怒火牢牢掩住:画意是绝不可能偷柳氏的什么破香粉儿的,怕就怕她是在不知不觉间着了对方的道,需想个法子确认画意不会被诬陷才能让她们去搜院!
这厢柳氏的樱口里正往外吐着画意的名字,且,从昨天早上到今天早上,进出过她卧房的人除了她的丫头们就只有画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