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落的职责有二:一,在每逢开祠祭祖的前后两三天内负责保护温家传家之宝的安全;二呢,就是在平时的时间里保护整个白梅院不受有心之人的侵害。整座白梅院,自然包括主子温大少和他的姨娘、丫头们。
从高氏派那个小丫头前来悄悄打探温大少在不在院中时冷落就已经注意到了,那个时候他人就在与白梅院隔了五六个跨院儿的高三层的抱云楼上。抱云楼闲置了已有两三年,温大少将它拨给了冷落做为下榻处,冷落只需立在抱云楼三层的窗前,便能将整个白梅院尽收眼底,就算发生了什么事,以他的轻功眨眼间便能赶到。
他先是看见了那个在白梅院门口悄悄张望的小丫头,没多久便有人来将温大少的那位情姨娘请出了院子,又没多久,那个叫画意的丫头便同着另外两个丫头一并被人叫走了。
冷落从抱云楼下来,一路慢慢地往那几个丫头离开的方向行去。与其说保护整个白梅院,不如说温大少真正的意思就是要冷落来保护他身边的这几个人的。冷落看得出来,在白梅院所有的这些人中,那位情姨娘和丫头画意是温大少最为在意的两个,因而就算他此刻放弃守着白梅院改为远远跟在丫头们的身后保护,温大少也绝不会说半个错字。而在冷落的私心来看,那个叫画意的丫头更值得他花些心思就近观察,至于原因么……于公于私,冷落现在还不想考虑得太深入。
所以冷落并没有跟在那位情姨娘的身后随身保护,而是选择了丫头画意。
自己身为男儿身,自然不好太过接近这内宅中的女眷们,因而冷落也仅仅是远远地跟着,眼看着那几个丫头从芙蓉院出来跟着高氏去了后花园。
冷落不动声色地一边假作赏景一边也进了后园子,偏巧遇见个守祠堂的家丁,因和冷落“共事”过几天,便立下脚来打招呼,还闲话了几句。正说着便听见远远地有人惊呼,循声望去,正见着画意那丫头同另一个丫头从临波水榭二楼的露台上掉下了湖去。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冷落飞身便向着湖上掠了过去,直把那家丁看了个目瞪口呆:怎么这冷公子说不见就不见了?难道方才同自己说话的不是人,而是个鬼?大白天的……这是闹得哪一出呢?
冷落几个起落间便掠到了画意坠下湖的地方,却见湖面上一片平静,根本不见有人在水里扑腾过的动静,心知不妙,空中一个折身,头下脚上地一个猛子便扎进了湖去。
画意呛了一下,咳出几口水来,下意识地睁开眼睛,视线朦胧中刚好看到一张脸从自己的脸前离去,唇上还留着几丝温温的暖意。眨了眨眼,抖去睫毛上的水,这才看清坐在床边椅上的正是那位姓冷的男人。
是他救了我?画意胸中仍有些难受,连连咳了一阵,挣扎着坐起身,见身上还穿着落水时那套衣服,**地贴着肌肤,便下意识地双手护胸,抬起眼来向四周环顾了一圈,却见正是白梅院丫头们住的西厢房。
“多谢冷公子相救。”画意起身下床,冲着冷落行了一礼。
冷落将目光望向窗外,也不看她——这样面对着一个湿衣贴身的少女的情形,不由得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口中则淡淡地道:“举手之劳而已。姑娘先换换衣服罢,在下在外面等,因有些话还想问问姑娘。”说着便起身出了房间。
画意被湖水冻得浑身发抖,连忙月兑下湿衣换了套干净的,拆开发辫擦了擦水,重新梳理好后方才出得屋来,果见那冷公子正负着手在院子里立着。
“不知冷公子有什么话要问?”画意走至他身后几步外立住。
冷落转过身来,目光淡淡在画意脸上扫了一扫:唔,气色还好,看样子没什么大碍。便盯住画意的眸子,道:“另外一个掉下湖的丫头是哪个院子里的?”
“听她自己说是三姨女乃女乃院子里的。”画意答道。
“她与你有仇么?”冷落看着画意。
画意摇了摇头:“公子赶到时她也得救了么?”
事实上冷落潜下湖去的时候,将彩桥死死在湖底拖住画意的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他那时有点暗恼:这么小小年纪的女孩子如何干得出如此毒辣的事情呢?竟要活活溺死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弱女子,亏她狠得下这副心肠!
于是抬手点了彩桥的昏穴,连同画意一并拉出湖面,将彩桥随手丢给赶来救援的下人们,自己只背了画意回了白梅院。
冷落点了点头:“你是因为什么从那楼上摔下湖去的?”画意便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却见冷落目不转睛地盯了她一阵,忽而向她一笑:“藏愚守拙也不是这么个玩儿命法,倘若我未赶去,你就豁出这条命不要了么?”
画意有些心惊,此人话中试探之意再明显不过,摆明了就是故意让她知道他已经掌握了她的某些秘密似的,还当真是个狂妄的家伙!画意不动声色,只作疑惑地道:“小婢不明白公子的意思,小婢那时也是使出了全身力气,却不能挣月兑彩桥的钳制,想来是她水性极佳的缘故。”
冷落又是一笑,忽地探下头来,一双清冽眸子直直盯入画意眼中去,一字一句地道:“画意姑娘有功夫在身,又如何惧她水性佳与不佳呢?”
画意噗嗤一声笑了:“公子又开玩笑了,小婢哪里会得什么功夫?不知公子为何竟有此念?”
冷落仍旧不急不慢,唇角淡淡勾起个笑意,直起身,负着手在画意面前踱起步子,口中则沉沉稳稳地道:“河东地区,在过去短短一年的时间中一共发生了十一起失宝大案,而这十一起案件全部出自同一名窃贼之手。此贼神通广大,来去无影,以至于所有的案发现场并未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说至此处目光瞟向画意,却见画意只静静立着,大眼睛里带着懵懂的神色望着自己,不由心中一荡,然而那也只不过是极短的一瞬间的事,收回目光,继续往下说道,“然而,这十一起案件看似毫无头绪,实则却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这个共同点,足以使人推断出那位绝世盗贼的大致身份来。”
画意见冷落又停了下来望住自己,不由笑着眨眨眼:“冷公子在给小婢讲故事么?”
冷落似笑非笑地看着画意:“你可以把它当成故事来听。说到那个共同点呢,若非仔细得不能再仔细地问过每一处细节,只怕任谁也难以察觉:所有这十一家失了宝的府上,都十分巧合地在失宝之前一段时间买进过新用的丫头,并且在失宝前后几日又因各种原因少过丫头。若有一两宗出现此种情形也还罢了,十一桩案件,件件都有如此情况,再用‘巧合’来解释未免太过牵强。那么也就因此得出一个结论——那位‘少了’的丫头,与这十一起失宝案有着完全直接的关系!而且,就我所知,在这温府里也有一件稀世宝贝,且,就在一个多月前,温府里也曾买进过新的丫头,这些新进来的丫头,就被安排在温大少爷的院子里当差。”
画意用手捂住小嘴儿,睁大着眼睛有些惊慌:“冷公子的意思是……那个盗宝贼此刻就在白梅院中?”
冷落勾起个略带讥嘲地笑:“正是。”
“那——那小婢这就去禀报少爷——”画意说着便要往院外走,却被冷落大手一伸握住了腕子,不由转头望回去,见冷落似笑非笑地慢慢探来,一张俊颜凑到面前,低着声道:“温少爷那里自有在下去说,画意姑娘只需看好自己,就可以了。”
画意睁大着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多谢冷公子关心,小婢会小心注意的。”
冷落盯着画意这双无邪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误会她了,但是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一想法,他确信——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就是那位连盗十一件重宝的“月光大盗”!是的,就是她,画意,丁香,即便她易过了容,他也绝对可以确认画意就是丁香,丁香就是画意,这双令人一见难忘的眼睛,丁香有,画意也有,一模一样!
这个丫头行事沉稳细致,城府非比一般,若自己一直守株待兔下去,只怕根本不会捞着她的小狐狸尾巴上的半根毫毛。所以冷落决定化被动为主动,主动出击,故意明明白白地试探她、挑衅她,就是要逼得她自乱阵脚,从而露出破绽。
两个人一个游刃有余一个从容自若,不见兵刃地过了几招,暂时未分胜负。
这厢正说着话,忽见高氏的贴身丫头绿蕊手里拎着个食盒跨进院子,一看见画意便上来扯住了手,上上下下看了一阵,面色关切地道:“二姨女乃女乃听说了妹妹方才落湖之事,立刻叫我来看看妹妹——如何了?身上可还好?没什么大碍罢?”
“托二姨女乃女乃的福,多亏冷公子出手相救,画意无事了。”画意福了一福。
“那就好,那就好!”绿蕊拉着画意便往堂屋里走,“我们女乃女乃一听说此事直劲儿地自责,说不该让你们去挂灯笼,原本是府里小厮的事儿,可大少爷因要准备祭祖事宜,所有的人手都用上了,这才不得已把你们叫去帮忙。如今女乃女乃正愁没法子向大少爷交待呢!这不,女乃女乃让人连忙去厨房熬了祛寒压惊的药让我送过来,你赶紧趁热喝了罢!”
画意笑道:“二姨女乃女乃这可真是折煞奴婢了,万不可如此!”
绿蕊只管把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端出碗热腾腾的汤药来,笑道:“你也甭跟我这儿客套了!有没有事的,先把药喝了,我也好回去交差,那边事儿多着呢!”
画意笑道:“既如此,我去拿个碗把这药先倒过来,姐姐自去忙就是了……”
“那可不行!”绿蕊开玩笑地道,“不亲眼看着你把药喝了,万一过后闹出什么病来,我们女乃女乃怪到我头上,我可吃罪不起!我看你就赶紧乖乖儿地把药喝了,别磨叽!”眼见画意还要推月兑,索性拿过食盒里的勺子,舀了一勺汤向画意唇边送去,道:“你看你,非得我亲自喂你才肯吃么?!”
画意拗不过,只得伸手将那药碗接过,道:“还是我自己来罢,有劳姐姐了。”于是便当着绿蕊的面将那碗中汤药喝了个一干二净。
绿蕊心满意足地收拾了食盒告辞出了白梅院,画意返回房中,在厕室抠了阵喉咙,将方才那药尽数吐了出来,末了漱了漱口,用帕子擦干唇角,这才重新从房里出来。却见那个姓冷的家伙居然仍在院子里立着没有离去,不由问他:“冷公子可还有事么?”
冷落看着她,哂笑了一声:“看来你也很不容易,每日费脑子算计着别人,也要防着被别人算计。小小年纪过些安省日子不好么?”
画意掩口而笑:“那冷公子岂非更不容易?既要想着养家糊口挣银子,又要想着什么盗宝贼,甚至还要关心我这个小丫头日子过得安不安省,还真真是辛苦冷公子了。”
哼,牙尖嘴利。冷落略带讥嘲地盯向画意:“辛苦倒是不辛苦,因为画意姑娘的日子一天过得不安省,那盗宝贼势必一天就不会歇手,而那盗宝贼一天不肯歇手,在下这养家糊口的生活就一天难似一天,此三者息息相关,不过是同一件事而已。”
“冷公子的话小婢听不懂呢,”画意皱起了秀眉,“小婢的日子过得怎样,碍那盗宝贼何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