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落知道叶月明必会来赴约的。胆大如他、自信如他、狂傲如他者岂会面对疑似挑衅的邀约而熟视无睹呢?这便是他的个性,冷落在这一刻对这个月光大盗又多了解了一层——只有对敌人越了解才能越有战而胜之的机会,冷落确信自己这步棋没有下错。
“叶月明”依旧背身而立,这一回他没有穿夜行衣,而是在外面罩了件宽宽大大的玉石蓝的袍子,长发披散,扎一根同色的绦子,在凛冽风中不羁飞扬。
冷落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也是这类风格的打扮,懒洋洋倚窗坐着,阳光下笑得光芒万丈——是他!是他!难怪那画像如此眼熟!他不就是在月桂城时每每与自己在广寒居酒楼里同桌喝酒的那个英俊男人么!记得最后一次碰面,自己上楼他下楼,他的身后还跟着个姑娘,那姑娘的面容——不就是昨晚画像上“岳心”的容貌么!
冷落几乎要自嘲地笑出来:造化弄人啊!自己竟曾与要抓捕的犯人同桌而饮数次!现在却还在苦苦追寻对方下落,这事儿真是……真是太过讽刺了。
冷落从亭中走过去,在叶月明身后不远处停下,淡淡开口:“阁下既然来了,为何不敢以正面示人呢?”
听得“叶月明”哈哈一笑,道:“本公子只看想看的人,不想看的怕脏了本公子的眼。”
冷落不想同他斗嘴,只管开门见山地发问:“心儿怎样了?”
“心儿怎样干你甚事?”“叶月明”反问。
冷落敏感地察觉到每每自己提到心儿时对方散发出的隐隐敌意,因而愈发确定了“叶月明”与心儿之间的关系——情侣,必然是情侣,只能是情侣。
为什么……为什么?心儿若与此人两情相悦,为何又对他冷落敞开心怀?难道只是因当时心儿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才会毫无顾忌地接纳他?所以当她的情人将她接走之后,他冷落就可以被抛弃了?
冷落觉得心中发紧,勉强按下杂念,依旧淡淡开口:“你们的事心儿已经悉数告诉我了。趁你罪行未涉太深,还是立刻收手罢,你们这般受制于人属于受胁犯罪,按我朝律法罪不致死,视情节轻重至多判几年牢狱之灾就能出来重新做人……”
“喔!你这是在用攻心计么?”“叶月明”笑着打断冷落的话,“你们官府这一套本公子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之后呢?攻心不成便会来硬的了罢?我看你还是省省心,咱们跳过攻心这一段,直接动手好了,本公子早便想领教领教六扇门堂堂大总捕的实力了呢!”
冷落没有理会“叶月明”的挑衅,只继续说道:“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心儿考虑考虑,难道你要让她一辈子这样跟着你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只是个普通且正常的女孩子,她有权过普通且正常的生活,你不能这么拘着她,你不能拖累她一辈子!”
冷落话音方落,突觉一股铺天盖地的杀气迎面袭来,下意识地向后疾退数尺,便见原来立足之处积雪暴飞,雪砂如利芒般向着他飞射过来。
冷落拔身跃上半空将此招避过,重新落回地面时却见那“叶月明”已然转过身来,英俊绝伦的面孔上一对眸子目光阴鹜地盯着他看。
果然是他,这个男人,广寒居酒楼上的英俊男子。
“我与心儿怎样关你个甚事?”“叶月明”冷冷说道,“冷大总捕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前程罢!朝廷给了你多长期限来抓本公子?要不要本公子做点什么以使皇帝佬儿给你缩短下时间?比如……盗了他的国玺?”
“莫做些对你和心儿不利之事。”冷落亦冷冷道,“为了你也为了心儿,我劝你最好选择与我方合作,将罪魁祸首‘老爷子’绳之以法,或可将功抵罪减少刑期也说不定。”
“叶月明”哈哈笑了起来,就仿佛冷落所说的“将老爷子绳之以法”是天下最大的笑话,见他将双臂往胸前一抱,笑犹未尽地道:“喔,那就请冷大总捕告诉小的一下:这将功抵罪的话能抵多少的罪呢?可不可以免去牢狱之灾让小的直接回家抱媳妇儿暖炕头去?”
冷落沉声道:“就官府所掌握的资料来看,你已经连续犯下了十三起大案——包括皎城盗墓事件,虽不知道你在那一事件中究竟盗走了什么,但贼不走空,你必然是得手了才会离开的。只要你肯将所犯之罪悉数招供,并且能够追回所有赃物,身上没有背负人命,这便可以免去长期的牢狱之灾,而若你能协助官府将罪魁祸首‘老爷子’抓捕归案将功抵过的话,甚至连一天牢都不必坐——如何呢?”
“叶月明”但闻此言,慢慢展颜笑开,这笑容里竟似有着无限纯真,而眸光却是一片阴寒:“这样啊……真是太遗憾了,这番话你若早说上十来天,我或许当真会同你合作也说不定。”
冷落盯着他面上笑容,突地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十来天前?
“你——屠了乌梦山匪寨的人——是你?!”
“叶月明”将双拳一抱,大大地唱了个诺:“正是不才区区在下小的我。”
冷落双眉紧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个男人是心儿的恋人,他本该与他是对头、是死敌的,可……难道这就是爱屋及乌?冷落竟在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帮他开月兑罪责的,只是——唉!他居然去屠寨!他居然杀尽了整个匪寨活口,男女老少一个不留!要知道——不留活口这样的命令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下,那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啊!哪怕那些山匪再坏再残忍,就是知府和官兵也无权赶尽杀绝的啊!除了律法,谁都不能强夺人命!
“为什么?那些山匪同你有仇?”冷落又是无奈又是恼火,像看着一个做错了事的淘气孩子般冷冷看着“叶月明”。
“欺负心儿的,死。伤害心儿的,死。欺骗心儿,利用心儿,让心儿难过的——死。”“叶月明”一字一字地慢慢向外吐着,一张俊脸冷如地狱修罗。
冷落终于明白了这个“叶月明”对心儿是有着怎样的感情——那是近乎盲目的、毫无理由的、不需要任何前提的、不带任何条件的、**、炽烈、疯狂甚至畸形的情意。这个人——他是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他会为了心儿去死,甚至会为了心儿屠尽天下!
冷落皱眉盯了他半晌,冷冷地开口:“你这么做又何尝不是在伤害心儿呢?”
“叶月明”复又恢复了调侃的笑容,道:“这是我们的家事,你这外人莫要多管闲事。”
“家事?”冷落敏感地捕捉到了话柄,“你与心儿究竟是何关系?”
“叶月明”眨着眼睛看他,唇角勾起个笑:“她是我的女人,我是她的男人,就是这么个关系。”
冷落但觉心头“嗵”地一声闷响,未及说话,听那“叶月明”又接着道:“所以呢,就请冷大总捕收了那些旖旎的心思罢,咱们官盗不两立,大家又不是小孩子了,什么事有可能、什么事没可能,难道还拿不准么?不可能的事根本没有必要开始,否则结果必定既伤人又自伤,何必呢?”
冷落沉默了一阵,忽地笑了一笑:“你知道我对心儿的心思罢?”
“唔,无非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罢了。”“叶月明”坏笑。
“那么说,我们应该是情敌才对。”冷落不以为忤,依旧淡淡笑着。
“喔,对啊!”“叶月明”一拍手,“可惜……在本公子看来,你根本构不成威胁。”
“我在想你方才的那番话,”冷落抿唇,“你的出发点只是在‘官盗不两立’这一问题上,似乎只有这一问题才是我和心儿不能在一起的理由,而不是‘我才是心儿的男人’这个最该成为理由的理由——很奇怪不是么?你该把我视作情敌的,而后面这个理由才应该是情敌之间的最大矛盾点——‘我才是心儿的男人,你必须退出’,这个才是你该说的话,可你却没有这么说,你选择了‘官盗不两立’这个理由,这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了什么?”“叶月明”斜挑着嘴角似笑非笑地问。
“说明——要么,你把自己当作心儿的男人这件事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要么,你就根本不是心儿的男人。”冷落果断地、毫不留情地揭穿道。
“叶月明”舌忝着嘴唇笑了起来,对于冷落的推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果然也是个聪明人,冷落心道,不管他是承认还是否认,都会中了冷落的试探圈套,所以他干脆不置可否,只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冷大总捕今晚将小的叫来不会只是劝降的罢?若没什么要事小的就回去睡觉了。”
“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我方才说的话,这么受制于人下去不是办法,心儿该有她自己的生活。”冷落盯着“叶月明”道。
“我若不同意呢?”“叶月明”挑衅地笑问。
“不管你是谁,与心儿什么关系,我都会亲手把你抓进大牢,依法处置。”冷落语声森寒,凉意刺骨。
“很好!今儿小的就同冷大总捕切磋切磋,倘若小的技不如人,甘愿束手就擒!”“叶月明”傲然一笑,挥掌便向冷落拍来,“劝冷大总捕莫要手下留情,小的可不懂什么谦让哟!”
冷落将身一旋堪堪避开这一掌,果见“叶月明”用的是十成功力,眼见第二掌紧跟着杀到,少不得也运足了十成力挺身相接,两人便在这雪地上你来我往厮斗起来,卷起了大蓬的雪砂,惊飞了无数的夜鸟,一时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冷落自小师从名门,一招一式皆是正规来路,而这“叶月明”的招式却诡异得很,剑走偏锋横逸斜出,招招透着邪气,令人完全模不清他的套路。转瞬间双方对拆了几百招,伤未痊愈的冷落渐感不支,被“叶月明”一掌击中胸膛,喷出一口鲜血栽在了地上。
“叶月明”落到冷落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照理来说,与一个身上有伤之人相斗是有失公平、非男人才干的事,然而本公子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也从来不管卑鄙不卑鄙、小人不小人,所以这一回本该一掌直接结果了你以除后患的,不过么……看在你曾照顾过心儿的份上,我放你一次,下回若再遇上,定杀不赦!”
说罢转身欲走,却被冷落咳了一声唤住:“且慢……”
“怎么?不服气么?”“叶月明”转回头来笑得明媚,“要不你起来咱们再打过?”
冷落摇了摇头,方才那一掌着实捱得不轻,以至于他现在连开口说话都有些困难,勉强从雪地里支起上身,抬了抬胳膊指向亭内石桌上的那个包袱,粗喘着道:“那里包的是……给心儿做的衣服……这个时候成衣店都不开门的……恐她没有衣服穿……你拿去给她……”
……明月夜莫名地有点恼火:这混蛋男人对心儿这样的细心体贴让他感到自己很……很失败,很笨,很挫,很……娘的,管他什么!反正就是很生气!这王八蛋都伤成这样了还想对心儿献殷勤!刚才真该一掌直接送他去见阎王!娘的!女乃女乃的!祖宗的!
明月夜一路骂一路拎着包袱回到了住处,临走前他还没忘告诉冷落这包衣服他会代他去送给窑子里最浪的妞儿穿,并且是以他冷落的名义。——气死那个冰山脸!该!
说归说,衣服么……还是要带给心儿的,他从成衣店盗回去的那几套未见得合身,反不如冷落给的这几件专门为心儿订制的——不告诉心儿是冷落给的就是了,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