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儿一早醒来,见床头整整摆了两大摞的衣服,屋子当地的大浴桶里也烧好了洗澡水,还在热腾腾地冒着水气。明月夜当然最为了解心儿的习惯,每次更换衣服是必须要洗澡的,所以在心儿起床前全都周周到到地备下了。
心儿看着那两大摞的衣服忍不住好笑:这是把哪家成衣店给打劫了么?弄了这么多套,哪里换得过来!
今日身体的感觉比前两日更好了些,心儿月兑去身上衣衫,慢慢迈进浴桶里,将身子整个儿泡进水中。氤氲的水气令人浑身既舒服又放松,心儿闭了眼睛靠在桶沿上,不由自主地便想起冷落替那时不能动的她洗澡的情形来,顿时间相思如潮汹涌袭上心头,一想及从此后与他不能再相见,一颗心便如针刺般疼痛难捱。
若动了情,再坚强的女人也会变得脆弱不堪,心儿将身子蜷在水里,任泪珠儿如雨纷纷落下,一个人哭了良久,直到水温渐冷方才起身。
擦净身上水渍,心儿翻了翻床上那两摞衣衫,挑出一件藕荷色的肚兜儿穿上,而后又去挑中衣和外衣。然而这肚兜儿穿在身上总觉得有些别扭,似乎左右的厚度不大对称,于是只好月兑下来另换一件,拿在手上看了看,发现这肚兜里子的针脚开了线,用手一捻便觉出不对来,连忙小心翼翼地将线拆开,便在这肚兜儿的夹层里找到一块写了字的白布。
白布上只有短短一句话:心儿,正月初五午时正,碧螺小筑二楼第一雅间见。冷落亲笔。
心儿颤着双手将这布合住:冷落……冷落……这样心细如发的男子,这样情深意长的恋人,教人如何能抛闪?教人如何肯遗忘?教人如何……不断肠?
冷落这是下了一个怎样的赌注呢?赌的就是他与心儿在短短相处的时间里了解她有多深罢!每次他给心儿洗完澡,问她要穿哪一种颜色的肚兜儿的时候,心儿选的最多的就是藕荷色的那一种,所以他便把这写了字的布条赌在了这一件上。他知道“叶月明”为了解救心儿来去匆忙必没有为她准备下衣物,他把这些衣服交给“叶月明”,也正是断定了他不会丢弃,就赌他一定会把这些衣服拿给心儿。
冷落赌赢了这一局,明月夜完全被蒙在了鼓里。
心儿想不通冷落的传讯怎么会出现在这堆衣服里的,但她确信这的确是冷落的亲笔无疑。她把布条扔进炭盆烧成灰烬,随意挑了件肚兜重新穿好,把藕荷色的这一条塞在枕下,再穿好中衣和外衫,对着镜子梳好头发,然后便慢慢地在房中来回走动——她需要尽快恢复行动力,她想要去赴冷落明日之约,哪怕……哪怕不能同他在一起,至少也要亲口向他道别。
过年的时候大街上是基本没什么人的,老百姓们都窝在温暖的屋中合家团聚,吃着饺子聊着闲天儿,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相比起来明月夜兄妹和沈碧唐临时租下的这座小院就显得太过冷清了,一应过年的东西都没有,连炮仗都没得放。
事实上三个人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清,像他们这样的人,过年与不过年没什么不同,一样是浪迹天涯,一样是孤独伶仃。
好在他们很会苦中作乐——明月夜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本破了封皮的书来打发时间,里面每隔几页便插着一页极香艳的附图,和沈碧唐两个躲在心儿对面的屋里凑在一起边看边坏笑。这书是由几个不同故事组成的,内容各讲了些什么两人根本没往脑中去,四只眼只盯了那插图反复细观,连人身上画的几根毛都数得一清二楚,时时还要低声讨论交流几句,直到忽然看见一页图上两个男人抱在一起,不由齐齐骂了一句,而后便互相嫌恶地瞪了一眼各自丢开手走开了。
明月夜推门进了心儿房间,见小丫头正在窗前立着,走过去揪了揪人家的小辫儿,道:“身体今日感觉怎样?若是没什么问题咱们明日一早就动身回江南去。”
“再待两日罢,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心儿也不看他,淡淡道。
“还在生我的气呢?”明月夜坐到心儿面前椅上,仰起脸来看她。
“没有。”心儿想转开身,被明月夜伸手拉住。
“丫头,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心里头是真的想跟我走,还是想留下同姓冷的在一起?”明月夜盯住心儿的眼睛。
“同你走。”心儿仍是淡淡地。
“你这副样子让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明月夜皱起眉头,“你不必顾虑我,若你真想留下便留下,还按我前次说的,我每三个月来给你送一回解药就是了。”
“我同你走,不要再说了。”心儿想挣开明月夜,被明月夜愈发用力地攥住手。
“你在恨我,心儿?”明月夜瞪起眼睛,面色阴沉。
“你乱想什么!你是我哥,我怎么可能会恨你!”心儿气道。
“只因为我是你哥么?”明月夜冷笑了一声,“那我还真该庆幸投对胎了——你之所以不恨我、之所以选择要跟我走,只是因为我是你哥,而不是因我对你的好,不是因我对你有多重要,只是因为我是你哥,只是因为这个。”
“你——”心儿气怔,白着脸瞪着明月夜。
明月夜松开心儿,向后仰在椅背上,两只手狠狠地搓了搓脸,而后就这么盖在脸上一动不动。好半晌,心儿去扒他的手,扒了半天也扒不动,便叫了一声“明月夜!”,明月夜也是不理,心儿踩他的大脚丫子,踢他的小腿,全都似在对个石头人般毫无用处。
一时心儿也没了动静,良久不见声响,明月夜有些沉不住气了,心道这小丫头不会又给气哭了罢?默默流眼泪儿呢?不好,原只想吓唬吓唬她假装伤心来着,这回玩过火了!
明月夜才要放下手服软认错,突觉某处骤然一疼,“哎哟”一声猫下腰去:“好——好你个臭丫头!——嘶——跟谁学的——这损招——看我不揍你!——臭丫头!”
心儿歪着头叉着腰,很是解气地瞪着明月夜:“老爷子教的。”
“——嘶——那老棒槌怎么教你这个!?”明月夜捂着某处从椅子上起身,痛苦万分地又是跳又是蹲。
“老爷子说这招用来对付那些欺负我的臭男人正正好,尤其是你。”心儿的脸上终于见了笑,满眼是小得意,只是双颊还微微地泛着红。
“那老棒槌……女乃女乃的,背后阴我!”明月夜背过身去跳了几跳,而后扭头瞪向心儿,“你还笑!不知羞!看我不揍你这小混蛋!”
心儿笑着用手指刮着自己的脸蛋儿:“嗳呀呀,原来我们野生野长的明大公子也知道‘羞’这个字!也不记得是哪个不知羞的家伙十岁那年夏天在河里洗澡把——唔唔……”
明月夜早跳过来大手一伸捂住了心儿的小嘴儿,忍不住笑道:“你再敢提那事儿我就把你扔房顶上去!——臭丫头真是越来越坏了,敢揭我的糗事儿?!”
心儿扒开他的手,狠狠白了他一眼,嗔道:“谁教某人成天胡思乱想瞎说八道的!”
明月夜伸指在心儿脑门儿上点了一下:“谁教你这丫头没良心,有了汉子忘了哥的!”
“你——又瞎说!”心儿恼红了脸,劈手就去捶明月夜,明月夜便将胸一挺任那毫无力道的小拳头砸在上面,满脸是舒服爽快的表情。心儿瞪着他看了一阵,慢慢低下头,将脑瓜儿抵在明月夜的胸膛上,轻声地道:“哥……你就是心儿的命、心儿的家,心儿没有你怎能独活呢?以后不许你再说那些话,心儿负尽天下人也绝不负你的。”
明月夜伸臂将心儿牢牢搂进怀里,口里哼了一声,道:“就你这小嘴儿会说,每每哄得你哥我晕头转向,到时候该怎么气我还怎么气我,该把我踹一边去那小脚丫也毫不犹豫就踹过来,怪道人家说当哥哥的生来就是给妹妹欺负折磨的,这话一点儿不假,可怜我不似某人那么命好,难过了委屈了也没个人来疼……”
心儿听得直笑,仰起脸来看他:“说给你找个媳妇儿你又不肯,这会子抱怨没人疼你了?”
“你看你看!”明月夜扁起嘴来装委屈,“又来气我了不是?又想随便把我打发了不是?”
“我这是在疼你!”心儿被明月夜的表情逗得笑个不住。
“疼我?我怎么越来越疼了呢?唉哟……唉哟……”明月夜皱起脸来申吟。
“哪里疼?”心儿笑着去捏明月夜皱成一团的脸。
“这里……”明月夜指指心口。
“那必是乱七八糟的心思装了太多的缘故。”心儿坏坏地笑,伸手在他心口上揉了两把。
“去,这里面除了你什么都没有,疼也是你这臭丫头鼓捣的!”明月夜握住心儿的小手拽至唇边轻轻咬了一口,“心儿,莫怪我心肠硬,姓冷的那个人对你很好,这不假,但他绝非为了儿女之情便能放弃一切之人。他是六扇门的大总捕,抓我们伏罪是他的任务,像他们这些自诩正义的卫道士是不会因一己之私而妥协的。我们同他永不可能成为一体,最终的结果必定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所以,心儿,长痛不如短痛,跟我回江南罢,忘了这个人,可好?”
心儿闻言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将脸埋进明月夜怀里,闷声道:“知道了,哥,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这种事……岂是说忘就能忘的,给我些时间好么?”
“好,乖丫头,”明月夜揉了揉心儿脑后发丝,“吃饭罢,我让老沈去酒楼里买几斤饺子回来,好歹咱们也算过个年。”
心儿心下一动,道:“外面卖的饺子不好吃,油又大肥肉又多,不若明日我来包罢,闲着也是闲着,今晚先凑合着吃些罢了。”
明月夜应了,因见心儿不再同他置气,心情顿时大好,晚饭时还同沈碧唐喝了几壶小酒,一宿无话。
初五,一早起来心儿就去打扫厨房,明月夜和沈碧唐要来帮手,心儿嫌他们粗手粗脚添乱子,便将两个人一起轰出门去,自己则关了门在里面慢慢收拾。谁知这一收拾便收拾到将近午时,心儿忙从厨房里出来叫明月夜出门去买面买肉买菜,这会子各个店铺都还未开门,明月夜只好去开了张的酒楼里买食材。
明月夜前脚才一出门,心儿后脚便又去找沈碧唐,笑道:“适才忘了告诉我哥买些香油回来了,这饺子馅儿里不放香油吃着不香,还得烦劳沈大哥去跑一趟。”
心儿的吩咐沈碧唐自然是二话不说便应了,才刚走到门口却又转回来,望着心儿笑道:“我看……我还是等老明回来再去罢,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里。”
心儿心下着急,只得佯羞地低下头,道:“不瞒沈大哥……心儿是想先回房去洗洗,方才打扫厨房落了一身的灰,只是沈大哥在,心儿有些……有些不太好意思……心儿保证就在房中待着,绝不出门半步,沈大哥快去快回就是了,心儿绝不会有事,可好?”
沈碧唐看着心儿微红着脸的样子,心中一阵痒,转而一想:也是,人家一个姑娘家,总不好在只有他这个大男人在的时候洗澡,虽说隔着门,可到底心里不踏实不是?想来明月夜也快回来了,大中午的能出什么事呢?于是便答应了,果然出得门去。
心儿吁了口气,估模着沈碧唐已经走远,便也悄悄儿地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