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傍晚,天光乍晴,被雨洗过的天际因着水汽的润泽,渐渐幻化出多姿多彩的云霞。苏珺兮正想多看两眼这新雨之后的美妙景色,却被王婶拉住:“小姐,老奴有事要禀报。”
王婶自幼看顾苏珺兮,即使不说十分的全心全意,也有十分的真心真意,此刻苏珺兮见她说得严肃,心想必有缘由,因此不敢疏忽,只先带她到自己的闺房外室。
“王婶,何事?”苏珺兮坐定后便问。
王婶略思索,将今日清雨守门一事说了:“小姐,非是老奴推卸责任,老奴有事安排不妥当确是老奴的过错,只是清雨这孩子,老奴看着实在不是个放心的。就说今日一事,亏得是小姐认识的正直的,若碰上有些歹意的,她开着门,只顾自己在一旁躲雨,伞还撑得低低的,连我来了都不曾察觉,这要是出了事先莫说谁来担干系,只怕小姐先受了损失。”
清雨和清露都是苏珺兮前几个月才买来的丫环,就是怕有个万一才放在前院管教。苏珺兮听了这话,想到爹爹是个低调躬亲的人,当初苏家另立门户时,几个仆人都是从陈府过来的,除去王叔是自小跟着爹爹,王婶嫁了王叔,其他的几个成家的嫁人的,渐渐也就被爹爹遣散了,至于清风和清霜则是她五岁时爹爹和王叔王婶替她另外自外面买来照顾她的,因此苏家一向简单,她这世倒没有见过什么肮脏下作之事。
苏珺兮深知自己往日只顾跟着爹爹学医,疏忽了理家一事,凡事有眼力也不见得有手段,大多时候也就都让王婶出面:“只是她也没有犯什么大错,我们苏家也不是刻薄的人家。”
“正是这个理,但若是放任不管只怕将来闹出纰漏,因此还需在小姐面前敲打她一番。”王婶说得妥帖。
苏珺兮点头赞同:“清霜,你去叫她们两个来。”
清雨和清露两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战战兢兢地跪在苏珺兮跟前,特别是清露更是惊恐不安,几乎瑟瑟发抖地伏在地上。
“清雨,你可知今日你出了什么差错?”王婶厉声发问。
清雨吓得直叩头:“小姐,奴婢真的不知。”
王婶见她当真懵懂,气不打一处来:“你今日粗心开着门,却只顾自己躲雨,若是碰上歹人如何是好?”
清雨听闻是此事,反而安了心,只一味认错求饶:“小姐,奴婢知道自己担待不起,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小姐饶了奴婢这回!”
“你拿什么资格来担待不起?出了事还不是小姐担待着!”王婶斥道,“你记住,今后再大意,就是没出事也谁也饶不了你!”
清雨连连磕头认错,苏珺兮倒有些无奈,见差不多了,就先打发她下去。
“小姐……”清露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几乎带着哭腔叫了声“小姐”,却没了下文。
苏珺兮看着她缓了脸色:“你起来吧。”
清露不敢起来,清风走过去把她硬拉起来:“你以后可要改改这怯懦的性子,但凡自己行得正站得直就没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小姐还会吞了你?”
“看你把她吓得。”清霜将清露自清风手里拉开,温言劝着,“你别怕,小姐瞧得分明的,今日没你的事,就是希望你胆子大些,放开些,晓得?”
清露噙着泪水,半晌终于忍不住,落泪不止,只不住点头。
“王婶你带她下去吧。”苏珺兮看不过这场面,吩咐王婶带清露离开。
王婶应了,正要拉清露走,清露却挣开王婶给苏珺兮磕了个头,才擦着眼泪跟王婶出去。
“你这孩子。”王婶牵着清露出了苏珺兮的闺房,才忍不住看着她摇头叹道。清露只不做声地跟着王婶默默走着。
因为下午的一场阵雨,风消云散,此刻的夜空格外澄明,清澈的月光悄然而入,洒在歪在榻上的苏珺兮身上。苏珺兮倦懒地翻着一册诗经,目光却空茫不知飘向何处。
清霜进来便看到这样一番如诗如画的景象,心下正暗自赞叹,却不期然注意到苏珺兮没有焦点的眼神,转而担心不已:“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苏珺兮猛地回神,收敛了眼中空茫,摇摇头:“没事。我只是在思索生财之道。”
清霜不由一惊:“老爷留下的药园子不是由陈大老爷代为照管着吗?”清霜顿了顿,迟疑道,“难道,小姐担心……”
苏珺兮闻言赶紧截住清霜的话:“大伯父断不是这样的人,不然爹爹绝不会把我托付于他。”苏珺兮放下手中的书卷,缓缓解释:“我一个女子,打理药园子总是诸多不便。何况,爹爹留下的药园比起陈府的家业,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委托大伯父照管,却可以借助陈府的方便,无论是草种、药苗的来源,园子的维护、打理,还是最后的收割、买卖,都可以随陈府的大宗生意走一样的渠道,这就不仅仅是便宜了,还是规范,就是不至于自己走了旁门左道、或是进了别人的歪门邪路的意思。”
清霜听了这番话,不住点头:“是我小人了。”
苏珺兮见状忍不住“噗嗤”一笑:“你一个女孩子,哪里晓得这生意场上的门门道道?”
清霜听了,由衷感叹:“可不是,所以说,我们苏家的小姐,就是与那等闲家的少爷比,也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苏珺兮看着清霜由衷的眼神,会心一笑,正要说话,只见清霜薄唇一抿,又现疑惑神色:“小姐,既然如此,那你又担心什么?”
苏珺兮微微蹙眉,脸上就现了忧色:“虽说大树好乘凉,但是也有树大招风一说。我们能借陈府的便利固然好,但是世事无常,万一哪日改了风向,即便我们能撇开干系,也必定受其影响。”说着苏珺兮不由坐直了身子:“再者,爹爹留下的家业,我总希望能不动则不动。我们苏家得的是陈府的眷顾,爹爹靠自己的本事自力更生,而我如今却不得不继续仰仗陈府,手里少了凭仗,到底不够底气,凡事就多了被动。”
清霜听得似懂非懂,兀自琢磨着,苏珺兮却烦恼得很。
她一个女子,发展家业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光是各处打点一项,恐怕就没人会买她的帐,这还未涉及到生意上面,更遑论涉及生意本身的各种门路了,而且,就算自己有幕后操作的能力也没半点法子,大伯父让她在医馆坐诊已经是极限了。
苏珺兮身子一歪,又倒在了榻上。
清霜见状便说:“小姐深谋远虑,清霜虽不大明白前面的意思,却是懂得‘自力更生、不看人颜色’的道理。”清霜略顿,旋即促狭一笑,“不过,等将来小姐嫁了官人,自有官人替你分忧呢。只不知,我们苏家这样出色的小姐,哪位官人有福气得了去。”
苏珺兮见清霜笑得不怀好意,抓起书卷作势要打清霜,谁知清霜这话好巧不巧被刚进门的清风听去了后半句,只听清风也来凑趣:“清霜,依我看呢,那位李公子一表人才,又与小姐这么有缘分,正好般配我们苏家这样出色的小姐呢。那位李公子,保不准对小姐还真有那么一丝情意!”
苏珺兮见她的两个丫环都来打趣她,恼得要死,干脆丢下书卷,重新倒在榻上,拿薄被蒙住脸,任清风和清霜怎么逗趣她都不理。
清风原是来找清霜帮忙碾磨药草的,见苏珺兮羞恼非常,也不再打趣她,只和清霜一起出去了。
两个丫环一走,内室就安静了下来,苏珺兮的思绪却缓缓漂浮起来。
前世她并不曾体会真正的爱情,甚至连婚姻与家庭都觉得陌生。这世,虽然爹爹沉浸在回忆感伤中不可自拔,只给了她克制的父爱,然而,她自幼年那印象深刻的记忆中,渐渐领悟出那刻骨铭心的爱情,心里便生出丝丝情绪,不知是羡慕还是辛酸。
她已十七岁,若非因为守孝,早就到了出嫁的年龄。爹爹和娘是私定终身,因为这独一无二的家风,爹爹即使在弥留之际,也没有草率地给她安排婚事,而是,将她托付给大伯父,交代只有她自己点头,才可将她许配嫁人。只是,在这个世界,她又如何认识谁,如何决定嫁给谁……
李景七,苏珺兮的思绪忽然停顿,脑中渐渐浮现一个身影,良久,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罢了,也不过是一个有数面之缘的陌生人。只不知,这世她的命运到底何去何从。
苏珺兮苦思不得结果,索性丢开这些烦恼,起身走至内室一角的方几边,轻轻敲了敲那只陈妍交给她的粉青洗,一时清波荡漾,惊得洗中两尾锦鲤慌乱欲逃,却逃无所逃。
苏珺兮起了兴致,伸手随意地用指尖逗弄着它们。
夜,渐渐深了去……
晨曦载曜,万物咸覩。夏晨的凉风惊醒晨鸟,不知不觉间便啼声不绝。
位于杭州府繁华地之中的陈府也苏醒了过来。丫环仆妇、小厮男仆穿梭其间、各司其职,当真是一番忙碌景象。
陈府大房陈大老爷陈于致的卧房内,杜氏亲自伺候陈于致洗漱更衣。
“老爷,昨儿晚上,大郎还跟我抱怨,说他屋里少个伶俐的服侍呢。”杜氏整理着陈大老爷的前襟,面上漫不经心,心理却小心翼翼地留意陈于致的反应。
“内宅之事,你怎么来问我?”陈于致想也不想,不动声色地直接将太极推了回去。
“老爷,这怎么比的?按说大郎也加了冠,是该成家立业了,总不能身边没有个真正知冷知热的。”杜氏原本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只不知为何对自己大儿子的婚事颇有些急躁。
“哼,不肖儿。”陈于致颇为不满地骂了一句陈则涵,接过丫环递过来的茶水漱了口,才继续训道:“玉不琢不成器,你莫要太顺着他,堂堂男儿,该以家业为重。”
“老爷,正因为如此,我才想着尽早给他娶房妻室,好约束着他。”杜氏斟酌开口。
“慈母败儿!”陈于致的脸色马上就有些不大好看,斥道:“堂堂男儿,怎可囿于内室。”
杜氏不料今日没有拿捏好分寸,知道此事不可再议,就闭了嘴。但到底听了陈于致的这句话,心里有些不痛快,心道你倒是不囿于内室,若论风流,大郎还不是随了你。
杜氏生生将这一口气憋进了心里,直到陈于致出门。
其实,杜氏于陈则涵的婚事上有自己的算盘。陈于致想和杭州府第二大药材商何家结成姻亲,杜氏心中不喜。杜氏原是书香门第,若不是陈府乃杏林世家,只怕她还觉得自己嫁到陈府掉了身价,何况是商籍的何家,她哪里瞧得上眼。这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陈家家训有云,一鹤馆继承者须誉满杏林,奈何她的两个儿子都术业不精,远远不及二房的仲郎陈则涛。因此,她将算盘打到了苏珺兮身上。至于何家,她是打算留给她的嫡亲幺儿五郎陈则深的。
这边,杜氏的算盘打得劈啪作响,那边,陈则涵瞧准了陈于致已经出门,立时奔向杜氏处。
“娘,如何?”陈则涵问道。
杜氏瞥了陈则涵一眼,立时恨铁不成钢,憋下去的那股子气就涌了上来,一甩茶盏,斥道:“如何?你说如何?”
陈则涵见杜氏生气,连忙好说歹说地哄劝了好一会儿,才熄了杜氏的怒气。
“爹还是想让我娶何氏?”
杜氏点点头,看着陈则涵好一会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陈则涵在屋内踱了几步,忽的两手一锤,道:“娘,三叔遗言可是说只有妹妹点头才可以将她许配?那我去问她,只要她肯,还怕爹什么。”
陈则涵说着就往外跑,杜氏开始没有听明白,还想随他去,只是仔细一想才惊住,一时气急,赶紧使人将陈则涵拦下。待下人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的陈则涵回来时,杜氏方才试探地问:“那,何氏怎么办?”
“照着爹的意思娶啊。”陈则涵想也不想,月兑口而出。
“混账!”杜氏怒极,回头寻了茶杯盖就往陈则涵身上招呼,“那你让苏姑娘往哪里摆?你爹不揭了你的皮?”
幸而杜氏只是随手一扔,陈则涵堪堪一躲就躲过了茶杯盖,盖子飞洒出一串水珠,“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才扣在地上。
陈则涵不以为然:“娘,若是我和妹妹情投意合,我自然是疼她的,自是会正正经经娶进门的。”
“正正经经娶进门那也是个妾!”杜氏气的说不出话来,只坐着喘气,脑袋反而平静下来,开始计较。
杜氏心想,只要苏珺兮进门,一鹤馆就多个胜算,如果苏珺兮真对大郎有情意,只怕老爷也会看在苏世林的薄面上让苏珺兮嫁给大郎做正妻,这样就遂了她的意,恐怕还一箭双雕,让何氏嫁给五郎。
思及此处,杜氏缓了脸色,对陈则涵细心教导:“大郎,你可知你爹与你三叔的情分?你爹断不会允许苏姑娘去做妾的。若是苏姑娘对你动了心,只怕你爹就会拒了何家的亲事遂了你的愿。”
陈则涵听了此话,顿时茅塞顿开,喜上心来。杜氏见了又怕他造次,拉着他又是一番吩咐:“大郎,苏姑娘平日看似恭顺,实则一个有主意的人,你切莫孟浪唐突了她。”
“谢谢娘提点,孩儿谨遵教诲。”陈则涵心中欣喜,恭恭敬敬对杜氏行了个礼。
杜氏这才展了笑颜,微微点头:“去吧。”
陈则涵回到自己的书房,当即写了一张团花笺,交给鹉哥,再三交代:“你可一定要将这花笺送到妹妹手里,千万记得得了妹妹的答复再回来。”
鹉哥点头哈腰再三保证后,陈则涵才放他去送信。
鹉哥最怕清风,往日他替大少爷传信没少挨清风奚落,因此到了一鹤馆首先便是避开清风,才偷偷将花笺直接交给苏珺兮。
苏珺兮看着他一副小心翼翼、东张西望的做贼模样不禁好笑,接过花笺一看,原来是陈则涵邀请她游湖。
苏珺兮捏着花笺,看着上面淡淡的花痕锦簇,雅致异常,便想起这位青梅竹马素来的性子,纨绔子弟也有点,离经叛道也勉强,风流不羁也沾边,不过很有品位倒是确确切切。在这一点上,对于骨子里是物质主义者的苏珺兮来说,对他就多了几分好感和亲近感。
苏珺兮微微一笑,露出浅浅梨涡:“自然是去的。”
鹉哥正要问苏珺兮的答复,听到苏珺兮说去,自然高兴得很,说要急着回去复命,趁着清风还没发现他,赶紧溜走了。
陈则涵得了苏珺兮的准信,一时激动非常,立时着手准备游湖事宜,画舫、笔墨、纸砚、丝弦、饮食、酒水……样样精致、事事齐全,直忙了个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