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则涵一听当即现了恼色,心里不免埋怨苏珺兮抛头露面,引了他人觊觎,却又不敢明着表现出来,只是脸色愈发难看。李景七将陈则涵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心里忽而生出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快感,并不说话,只又流连着苏珺兮。
苏珺兮难堪得很,此事因她而起,但两人的反应都超过了她的想象。她略定一定神,下了决定,便逾越做了主,客客气气邀请李景七:“李公子,不想今日如此缘分,不约而同为姚娘的琴音所震,可惜姚娘已走,不知李公子可还有意来此游舫一坐?”
苏珺兮原想她如此婉转的拒人千里,李景七应该能明白退让。只是,不知是苏珺兮的拒辞太过委婉而不能达意,还是李景七的脸皮太厚而自动过滤了苏珺兮的意思,总之,李景七大言不惭,顺着苏珺兮的话应道:“如此,在下叨扰了。”随即便堂而皇之渡了小舟到了陈则涵的游舫上。
苏珺兮瞠目结舌,简直无以言表,只好看向陈则涵。
陈则涵虽然恼怒,却也无可奈何。他原本想借着这次游湖一探佳人芳心,正渐入佳境,奈何频频节外生枝,一时又暗下决心日后必定要哄着苏珺兮安于内室。眼下这位李公子既然厚颜来访,他便没有不招待客人拂了苏珺兮的脸的道理,遂收拾了情绪:“李公子,听阁下口音不是我们杭州府的人,今日小可便略尽东道之谊,请李公子略略见识见识我们杭州府别具一格的船宴,还望李公子莫要嫌弃。”
柴景镝颔首:“如此,李某无礼了。”
陈则涵闻言略抽了抽嘴角,只再次按下胸中怒火。
一时三人安坐,苏珺兮见一屋子的贴身丫环小斯和长随,便提议:“大哥,你看这倒是站了一屋子的人,没得碍手碍脚,不若就让他们在隔壁另开一席,我们也不缺几人伺候。”
陈则涵点头应允,另外吩咐了几个人照顾他们的饮食。
不多时,便有小舟往返于乐来楼的酒舫和陈则涵的画舫间,一道道杭州名肴,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宋嫂鱼羹、鱼头豆腐、荷叶蒸肉、油焖春笋、西湖莼菜汤……清一色的用粗简的青花瓷盛着,置于红木托盘上,由乐来楼酒舫上的侍女款款迤迤地捧着端上桌,别有一番趣致。
杭州名菜李景七已经见识过,但这一番“橹篙相应,放科中流。传餐有声,炊烟渐上。”的景象倒是第一次得见,即使见多识广,亦不得不暗赞一声杭州府地灵人杰,别有的一番风流委实不让东京。
此番宴饮,三人对影月下,时有附和,却是各怀鬼胎、各藏心事,这些潜藏在人心深处的情绪便渐渐淹没在这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湖上风光里。
长空浩浩,月诞其华,笼罩着西湖上的一片灯红水绿,湖面便有些朦胧起来。
苏珺兮所在画舫的远处,正停着一艘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大画舫。舫上一位身材曼妙的舞女,外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绢纱上衣,里裹一件精巧酥女敕的黄绸抹胸,下袭一条蓝色飘花的及地长裙,一双玉足轻点金莲,一条烟柳色的长披帛被她舞得柔媚缠绵,只见她黛眉朱唇的粉面上,一记媚眼,一抹浅笑,那烟柳色的披帛便飞过了一名衣着华丽的男子的面庞。
这名男子身处温柔富贵之乡,已然喝得酒酣耳热,一双醉醺醺的细长丹凤眼不看这风情万种的舞姿,却直勾勾地盯着远方的一艘画舫,正是苏珺兮所在画舫的方向。
“官人,一艘小画舫有什么好看的,看了一个晚上。”一粒剥了皮的碧玉葡萄送到了男子嘴边。
“就是,官人可正坐在天下最豪华的画舫里呢!”一粒去了壳的珍珠荔枝凑到了男子唇边。
“官人不看奴家几个,奴家几个便认了,可您如何能辜负了黛娘的舞姿?”一杯印了朱唇上的桃花口脂的玉杯轻轻巧巧托到了男子面前。
一旁陪酒的莺莺燕燕纷纷娇嗔,这名男子只眯了眼,眼角眉梢难掩风流:“你们自是不懂个中乐趣。”又引来纷纷点点的莺声燕语。
……
朱阁绮户,却是月照无眠。只见小轩窗中,一名对镜摘花的女子已经洗尽铅华,唯有一双明眸之上,两道浓眉未画而黛,故而人称黛娘。
一旁的小丫环正轻轻梳着黛娘的一头乌丝,却听绣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后一名老嬷嬷打帘进了里间,亲亲热热接过丫环手中的木梳,熟熟练练给黛娘梳起头来,一旁的丫环早退了一席之地。
黛娘惊得站起身来,偏了身子躲过,嘴里客气推辞:“嬷嬷,这哪里使得?”
老嬷嬷却拉过黛娘轻轻将她按在椅子上,一张脸早已眉开眼笑:“黛娘何必与嬷嬷客气,这样就生分了。”
“黛娘不敢。”黛娘踌躇了一会儿也就随了嬷嬷,不再推辞。
老鸨一下一下梳着黛娘的一头秀发,已然麻木,早已记不清这是第几缕乌丝,早已记不清相同的动作她做过几回,也不过是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颜。
老鸨替黛娘梳顺了头发,又细细瞧了黛娘的眉眼,才笑着夸道:“瞧你这明眸黛眉,真真应了那一句天生丽质了。”
黛娘微微蹙眉,低眉顺眼撒起娇来:“想是嬷嬷偏我,又来唬弄我。今日黛娘的天生丽质连人家的面都没有见着,就被人家的一曲琵琶比了下去。”
老鸨闻言心下暗自诧异,面上却不露声色地打趣:“赵官人今日不是看得高兴,还赏了你好些私房钱?”
“嬷嬷又取笑我,赵官人赏的私房钱黛娘不是都孝敬嬷嬷了?”黛娘说得委屈,一张丽颜更加动人,“今日黛娘在西湖上为赵官人足踩金莲,不想赵官人为了一曲不知何人所弹的绿腰,竟满心的心思都不在黛娘这了。”
老鸨眼神略动了动,状若不经意地问:“怎么回事?”
“黛娘哪里晓得,也只听到琵琶曲从一艘小画舫里传出。”此时黛娘反而说得坦然,“这位高人真真厉害,一曲绿腰才开了头,便有好几艘大舫小船围了过来,生生将湖面围得水泄不通。”
“可知谁家的画舫?”老鸨已知必是今日也在湖上的姚娘,能为达官贵人闲客雅士驻足倾听的绿腰,只怕这杭州府非姚娘不能弾。
“黛娘瞧得不真切,大约是陈府的。”黛娘心知老鸨已为她的闲言所动,便又碎了一语,“想是高山流水的雅事一桩也说不定。”
老鸨早就对姚娘的日渐不听话不满,平常但凡客人点琵琶,三次里姚娘必定要拒绝两次,一开始老鸨还觉得这是吊足客人胃口,便随姚娘闹去,但时日久了也就看出其中端倪,更是觉得姚娘不过附庸风雅、假事清高,却实实在在碍了她的财路,奈何姚娘的琴艺乃府中第一手,轻易不能断了自己的摇钱树,此刻听得黛娘挑拨离间的一席话,也不计较,只温言劝着:“什么高山流水,我道虚情假意。你莫要为着不着影儿的事置气,我看你的足点金莲舞越发惊艳了,假以时日,必叫全杭州府的人都争着抢着来瞧。”
黛娘见好就收,顺势又与老鸨撒了几回娇,才送走老鸨,在层层的锦幔飘纱中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