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午头，小哑儿和一众杂役在一起，正忙着把一坛一坛的竹叶青搬到板车上。时节虽未至隆冬，但天气却已经冷下来了，况且北原这边的气候本就要严寒许多。出了一身汗之后，若是停下休息，反而会晾汗受寒。小哑儿的身体瘦瘦弱弱的，虽然做杂役还有些力气，但也不是那种特别身强力壮的人。为了不让身体冷下来，干起活就不能再歇着了，他从日头刚出就在忙活，直到太阳爬到头顶才停下，周围的一众杂役兄弟们也都和他一样。是时候弄些吃食，在太阳底下歇一会儿了。
这几车要装的东西，是简家今次要贩到关中去卖的货物。北原的竹叶青，清醇甜美，酒力虽然不如那白酿壮些，但胜在芳香醇厚，甜绵温软，和南方的黄酒一样，都是江湖游侠儿爱喝的品种。说来也怪，这竹叶青怎么看都不像是北原苦寒之地酿出来的酒，倒像是产自南方丝竹之乡，可它偏偏就出在北方。这一次是简家年关之前最后一次入中原贩货，下一次可就要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了。
简家家大业大，可既然养着这么多人，就总得做点生意生活不是？但凡世家多半都是如此。起先是简叶正老爷亲自带人行商，后来就交给弟子，到了现在，大少爷也已成人，这两年都是由他带上十几名护卫往关中去的。这一次，估模着也要让大少爷来带队了。毕竟他是下一代简家家主，总要出点成绩，立下威信来。
小哑儿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从怀里掏出娘亲今早给蒸的饼子，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去。干了一上午的活儿，这时候肚子可正在叫着呢，粗面饼子虽说比不上主家的白馒头，可对于小哑儿来说，这顿饭却是香甜得很。
“哑儿，给让让！”
小哑儿一挪，就有个汉子坐到了他身边，呲着一口黄牙对他一笑，他手里舀着一个栗米馍馍，当着小哑儿的面咬下一口，也是吃得正香。
“青牛哥。”
小哑儿唤了一声。这汉子长得也不算五大三粗，但可比小哑儿要壮实多了。他名叫张青，自然也和小哑儿一样，是在简家做仆役的，小哑儿平时就管他叫青牛哥。两人虽然不是兄弟，但也老早就在一起做活，如今多年下来，倒和亲兄弟没什么两样。
张青是家里最小的，上面三个哥哥，两个是种地的，老三在城里一家医馆当学徒，而张青排行老四，打小就被送来简家，本指望他能在此当个弟子，学点儿拳脚功夫。可惜他也和小哑儿一样，根骨不行，没法习武，就只好做个杂役了。
两人坐在太阳底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以前多数都是张青在说话，小哑儿只偶尔在旁接一句嘴，不过张青却是浑不在意。他这人的脾性和小哑儿正好相反，说起话来就没个完，你要是打断了他，他反倒会不高兴了。
“哎，哑儿，你听说了没？”张青那一口栗米面馍馍还没咽下去，又急不可耐地说道，“过了年关，到春天的时候，咱们老爷要带着大少爷和大小姐入关，去参加那个什么……什么什么武林大比！”
“不是年年都有吗……有什么好稀罕的。”小哑儿叹了口气，“我记得今年，王家的二牛跟着老爷一块儿去了，回来的时候那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他口里的王二牛原是附近村里的孩子，就因为有练武的天赋，被选进内院去做了弟子。同样是农家的孩子，可他们这些做杂役的就要比那些府中弟子们低了一头。虽然简家对杂役待遇不错，也向来不加苛责，但这可不代表府里面每个人对他们都是一样的态度。
来这里习武的，不乏大家的公子哥儿和大小姐——可别以为姑娘家家的就不能学武艺，这世道，巾帼女侠多了去了。这些人心高气傲，对于他们这些仆役，是根本就不屑于看一眼的。小哑儿他们倒也不敢有什么想法，下人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儿是没法比的。
可是像王二牛就不同了。他原本是庄户人家的孩子，可自从选进了内院，瞧他那耀武扬威的样子，就好像他不是一个小弟子，而是简家的大少爷一般。以前张青家境比他殷实，他见了张青还会喊一声青牛哥，可现在不喊了，改叫做小青子。
“青子，你二哥今天在内院陪大少爷练功，练得肩膀酸痛，过来给哥揉揉！”
如今这牛犊子便是这幅德行。张青不想多事，人家现在是内院的弟子，能忍就忍吧，于是黑着脸就去给他揉肩膀。小哑儿则会不屑地瞥二牛一眼，他曾经打水从练武场外边路过，当时大少爷正在与另一个世家子切磋，这牛犊子充其量也就是在旁边喊声“少爷威武”的狗腿子，听他吹去！
提到王二牛，张青脸上也不太自在。他也搞不明白，一个青牛，一个二牛，自己的名儿听着还威猛一点儿，怎么却要被那小子压着。算罢，想不明白就不想。张青把剩下的馒头整个塞嘴里面，嚼了两下就咽下去，道：“这次不一样……我听说，以前老爷带他们过去，从来都不让大少爷他们出手，简家就只在一边看着。这回发了话了，大少爷跟老爷的几个徒弟都得跟人比试一番才行。哑儿，你说少爷他们能赢吗？”
那一口馒头还没咽下去，张青说话呜呜咽咽的，但是小哑儿却早已经听习惯了。他随口答道：“那谁晓得？一来不知道大少爷的武功怎样，二来也不知道他遇上什么对手，你让我怎么说？再说了，老爷让大少爷去比试，输赢其实不重要。”
张青眨巴着眼睛：“比不就是比输赢吗？输赢不重要，那什么重要？”
“比的是输赢，这没错。但是你得想想，青牛哥，那比武擂台，全天下的年轻武人都能上去。大少爷才不过束发之年，又是第一次参加大比，没有经验，对手说不定都比他大，输了也不丢人。况且大少爷虽然有些功夫，但却几乎没正经跟人比过，平日里跟他比斗的都是老爷的弟子，谁敢真伤了他？老爷这是要给大少爷一个磨练的机会啊。”
小哑儿一通说完，正要再啃一口饼子，却发现青牛哥坐在旁边，嘴里的馒头还没完全咽了，只是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咋了？”
“哑儿。”张青一双眼睛打量着小哑儿，“你今天说话还真不少，以前你都是坐一边儿听的，今天是怎么了？大娘给你的饼子里面下药了？”
“嗯？”小哑儿看看手里的饼子，又看看张青，有些迷惑地问道，“我今儿话很多？”
“多！”
张青点头，然后想了想，又说道：
“不光多，而且……说的好像有理，挺有理的。你从哪学的？这么一说话，都不像你了，是不是大娘给你偷偷请了个先生？”
张青这话就是纯粹开涮了，杂役哪还有请先生的道理？若是主家请了先生，找个书僮倒还像话。可如果下仆都能找先生念书了，人家可不会说这主家待下人好，只会骂家里太没规矩。那先生也会觉得是侮辱了他。
小哑儿挠着脖子把头转向一边，原本他还没觉得，可是青牛哥一提醒，他也发现自己今天的话是真有点儿多了，往常可不是这样。人家总说他是嘴抿得跟缝上了似的，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至于有没有理，他自己不知道，他只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出来了。
小哑儿闭了嘴，打算不再多说。张青不知道，如果他刚才没有那么看着小哑儿，而是让他啃完饼子，继续说下去，那他还会说出更多。简家要让大少爷去参加大比了，哪能岂是普通比武那么简单？这里面道道儿可深着呢。
只不过，小哑儿有点儿警惕了。现在他也觉出不对味儿了，平时自己想得再多，那总是些斜撇子事儿，可今天居然想到老爷和少爷头上去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他赶紧大口啃着饼子，再也不发一言了。
“不说那个了，还有个事儿你肯定没听说。”
张青突然凑过来，先看看周围，确定没人偷听之后，这才神神秘秘地在小哑儿的耳旁说道：
“秦家那个二少爷，好像要上门儿来提亲了！今天就来！我还是刚刚才知道的呢！”
小哑儿看着他，反应过来之后，便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秦家二少爷？就是并州城里那个秦家？那个肥得跟头猪似的二少爷？”
张青点头。
“他给谁提亲？难不成是咱们大小姐？！”
张青又点头。
小哑儿手上一抖，差点把饼子扔在地上。
“他不要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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