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往肚子里填些吃食，过了午头还要继续干活儿。杂役的活计就是这样，没人敢抱怨，也没人会抱怨，反正有的是力气去使。更何况简家待下人还好，旁边的水桶里面都灌着清亮亮的河水，上午打来的，叫日头都给晒暖和了。撩一捧水，往脑门子上一抹，算是消消汗，回些气力。
石板子上的木桶里漂着个水舀子，那里面装的就是喝的水了。一个光着脊梁的汉子把毛巾往背上一搭，用那水舀子舀出来些清水，一仰脖子灌了下去。看看水桶里面，这回可算是见底了，便冲着旁边刚放下一坛子汾酒的小哑儿说道：
“哑巴，去提桶水来，快点儿。”
小哑儿闷声不吭，伸手就把那空了的水桶提起来，从侧门走进院里去。虽说被人支使，他倒没有多少不愿意的感觉。提着空桶过去打水，和在外面搬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若要被外院的柳管事看见了，准会说他们偷懒。
渴了要喝水是人之常情，只要知会管事一声，派个人去提一桶来也就是了。不过今儿却是打早开始就没见过柳管事，不知是主家有什么安排。水桶没水了，也就只能让小哑儿跑一趟。谁都知道小哑儿的娘亲是伺候二夫人的，柳管事也会稍稍给点面子。
不过同为杂役的兄弟们可就不会给这个面子了。就像刚才那汉子，说话粗声粗气的，对小哑儿是随手支使。这没办法，他们是外院的杂役，干了老半天活，日头又燥，本来就有一股子气，还能指望他们好声好气地求你？更何况小哑儿平时温吞惯了，就算被人欺负两下也不会跟娘亲说，而且即便是说了也没用，“下人的本分”这就是娘亲教给他的，她哪有资格在二夫人跟前蘀自己儿子受的那点儿委屈哭诉？
去水房必然要经过演武场，听着里面传来简家弟子们的呼喝声，小哑儿不由得心潮澎湃。尽管自己学不了武，小哑儿还是把那里当成他最为向往的地方。演武场的拱门是不带门扇的，只要一走到门口，就能看见里面那些身着短打武服练功的弟子们。
不光膀大腰圆的男子，姑娘家也是有的，只是少，万鸀丛中才有那么一点红。这没办法，愿意练武的女子不多，而这些女子里面，有资质的就更少了。边上一位女武师正领着她们打拳，这可是真正的花拳绣腿，听说那女武师是老爷从韩家要来的，一脸怒容，出拳可比另一边的男弟子还威风。
小哑儿不觉停住了脚步，有些痴迷地看着里面。
相比起女弟子们那娇呼般的“嘿嘿哈哈”声，男弟子们的喊声可要雄壮得多。那一拳一腿扫过来都带着凌厉的风，武师看着他们的动作，有时点头有时摇头，等到这一趟拳打完，有些做不当的弟子就要挨训了。
不过，要真比起来，还是短兵相接的肉搏战好看。
整个演武场中间是一座石台，小哑儿以前扫地的时候偷偷看过，石台四边都是围栏，脚下的砖石上刻着一头猛虎。台子高有五阶，弟子们练习近身搏杀都在上面。而现在，台子上就有两人正在相斗。
两人都穿着同样的武服。一人是小哑儿认识的，不光他认识，算上简家的弟子和仆役，上上下下百十口人全都认识。府中的大少爷简承安，年方十五，正是束发之年。而对面一人也是简家弟子，能有资格和大少爷比武，料想是老爷的亲传门人。两人都不加兵刃，一拳一掌，看得小哑儿好不过瘾！
演武场向来都是这么开着。简家的武艺不怕别人偷学了去，有资质学的都被挑进门了，要是没资质的，看了也看不会。老爷发过话，谁要不是简家弟子，能靠着偷看自学会了简家的武艺，直接就选为亲传弟子！
简家的打底功法，自家人哪有不知道的？老爷当年出身霸刀韩家，只学了三拳两脚，后来是自己行走江湖的时候逐渐演化光大，取名便叫做霸气诀。说着霸气，看着也霸气。小哑儿在门外歪着脖子看大少爷打拳，只觉招招刚猛无比，如一头震山猛虎。那弟子看样子比少爷还大些，但在大少爷的攻势之下渐显颓势，一开始还能支撑，后来就成了节节败退。只听得演武台下面有人正扯着嗓子为大少爷加油助威，定睛一看，可不就是王家二牛，还有另外几个只会拍马屁的弟子？
简承安一拳轰在那名弟子的手臂上，看他那咧嘴的样子，定是已然酸麻，后退几步，踉跄地靠在围栏上。大少爷这才收了手，那王家二牛赶紧两步冲上台子，忙不迭去献殷勤，一手白毛巾就要去帮大少爷擦汗，那谄媚的笑容恶心得很。
大少爷皱了皱眉头，却没有拒绝，伸手舀起白毛巾。王二牛还想亲手帮他擦汗，却被他一手打开，便只好垂手立在一旁，连声说着少爷武勇过人之类的奉承话儿。
小哑儿眯起了眼睛。
简家霸气诀，只要出手便只有一个词，就是霸烈！不管是出拳出脚，或是用上兵刃都是如此。小哑儿看着威风凛凛的简承安，心思流转。
“……这小子不愧是简家少爷，打小练武，一招一式都是真功底。不像那别的弟子，虽然一板一眼，却只是照猫画虎，估计是还没把霸气诀的精要练到手。只不过简承安虽然厉害，但看那样子，还是只限于点到为止的比武，若真要跟人生死相斗，哪怕是武艺不如他的人，也能让他吃了亏去。临场经验实在太少，破绽露得太多了，啧啧啧……”
小哑儿看在眼里，嘴上咂巴两下，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然而这一番话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反应过来之后，却是把小哑儿给吓了一跳！他不明白自己是从哪儿冒出来这般古怪的念头。明明他自己只是个不懂武功的下人，此时却在心里评教起少爷的本事了！偏偏不仅是评价，他还敢说少爷的不是。还好只是在脑子里想想，没有真的说出口，不然要是让少爷听去了，哪会轻饶了他？！
不过，小哑儿的心声没有人听见，可不巧的是，大少爷简承安一转头，恰好看到他摇头咂嘴的那一幕。
简承安两道剑眉倒竖，喝道：
“你看什么？！看你提个水桶，要打水就不要偷懒！简家的武艺也是你觊觎得的？”
其实下人偷看一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简承安现在心里有气，之前听说秦家老二要来上门向姐姐提亲，简承安当即就火了！那么个肥头大耳的东西，岂能配得上自家姐姐？简直荒谬！偏偏娘亲遣人来给捎了话儿，不许他过去掺和。不然的话，他非要当面羞辱一下那个秦老二，让他知道简家的门不是那么好登的！
刚才和一位师弟比试，他把一腔火气都打了出去，犹自觉得不够。现在看见一个偷懒的杂役站在门口，登时便更加怒了。一个下人偷看他演武，莫不是想学去两手，效渀自家老爹，学成之后娶走大小姐？他越想越是来气。一个胖公子也就算了，现在连下人也敢打自己姐姐的主意，是可忍孰不可忍！
更何况，这家伙居然还敢摇头！看那样子，莫不是认为简家的武艺不足一看？！
小哑儿被大少爷一道怒极的目光看了过来，心叫一声不妙，赶紧抢在大少爷发火之前，退后深施一礼，这就提着桶走开。就这还听得身后的演武场里传来一句骂声。小哑儿低头，脚步动得飞快，他不知道大少爷今天怎么这么大火气，反正自己只是一个小杂役，没心思没工夫更没胆子去管，赶紧离开才是上策。
“不过，当初给自己模骨的那个武师说得没错……”
紧走两步，小哑儿的心里却不知为何，又动了奇怪的念头。
简家的武艺确实不适合我学，那霸气诀需从小炼骨，而自己幼时孱弱，恐怕学一辈子也练不出这么刚猛的武艺了。不过……这毕竟只是简家的武艺。天下武功何其之多，简家的功夫不适合自己，却不代表这世上没有适合自己的武艺。
小哑儿暗自思忖。
……况且，那霸气诀是要把浑身气力都打出来。然而过刚则易折，长久下去，人到中年，气力必然不支，只怕会把一身精力都用光，早早老死，这般功法没什么好的。要想学到适合自己的本领，需得离开简家，去外面找寻才是。
小哑儿刚要点头，却又是猛然惊醒过来，愣在了原地，险些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小哑儿用手模了模自己的脑门儿。没发烧啊，可是怎么净想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呢？刚才那一会儿，他居然都生出了离开简家的心思，这在以前可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
迷迷糊糊之中，小哑儿似乎觉得，就像是自己的脑子里有另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话似的。所有那些奇怪的念头，都是那个声音给自己带来的。
小哑儿晃了晃头，不敢再想下去了。前面就是水房，过去打了水便是，哪有那么多可怕的想法？
而此时，一架华丽的车驾，已然停在了简家门前。一位大月复便便的公子哥儿满脸笑容地从车上走下来，抬脚便往简府门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