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一直待在洋行办公室里处理公务,他现在有种不好的预感,感觉事情可能会向坏处发展;不过他也知道,越到这个时候越要镇定;他耐心的做着事情,下午又和杨、陈二人摆了一会儿龙门阵,两人提出要回江津,却被他婉言劝住了,现在需要这两个人手。
不过他口风很紧,对遇到的事情丝毫也没有透漏,只是说希望对方能在此地多玩一两rì,让他能稍进地主之谊;杨大队长和陈连长白吃、白喝,还能白玩姑娘,哪能不愿意?当即眉花眼笑的出去耍乐子,赵东打发一个叫刘守卫的机灵职员全程陪同。
晚餐后,他在办公室里等来了罗传;罗传进门后喘息未定,就开始一五一十的向他汇报,在他叙述的整个过程中,赵东一言未发,面无表情的仔细倾听。当对方说完后,他站起来给罗传倒了一杯水,然后开始询问细节。
“你是说,李经理去见了一个男人,其间还和他吵了起来?”赵东缓缓的问道,“你确定那人不是他以前的男人?”
“绝对不是!”罗传喝了口水,接着说道,“我一直等到傍晚,那个男人出门去了鱼市口的‘川丰茶馆’,茶馆里的人称他‘陈四爷’……不过到底是耳东陈、还是口王程就听不出来了——李经理的男人姓刘!”
“嗯。”赵东点点头表示认可,又问道,“这个‘陈四爷’是帮会中人吗?”
“我看八成是袍哥!”罗传的回答很坚决。
赵东心里骤然一惊!
他现在对川省的袍哥已经很了解,如今chóngqìng府的袍哥以仁、义、礼、智、信堂口势力最大,这五堂也叫威、德、福、智、宣堂口,内部囊括chóngqìng各行各业、三教九流的各sè人等,总人数多达几万,渗透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在民初的chóngqìng乃至川省,得罪jǐng察未必就有大危险,可惹到了哥老会可不是好玩的事情。
但是袍哥毕竟是江湖组织,在后世的人看来,这种组织肯定有其固有的缺陷,否者就是袍哥打江山坐天下,没常队长啥事了!具体说来,袍哥的组织很奇怪,只有纵的统属,却没有横的联络;比如说,一个仁字堂口的小弟,肯定受本堂口的大爷管束,但是他完全可以不鸟其它堂口的大爷,只要事情做得不过分,其它堂口的人其实拿他没办法。这种奇怪的组织体系来源于清朝早期,也许出于保密,也许是考虑分散风险,总之虽然讲不清楚把组织搞成这样有什么好处,但是川省的哥老会确实一直沿用这种组织方式,一直到后世他来的那个年代。
第二天,他把罗传和李二顺都派了出去,这也是目前他在城内主要的得力人手了;罗传是chóngqìng本地人,李二顺虽是合川县人,但是在此地讨生活好几年,对城内熟悉的很;这两人前后脚离开洋行,一直到下午才回来。
这一次,他们带回了确切的信息:程四爷姓‘程’,名叫程清山,有个兄弟程清河程三爷,两人均是信字号堂口有数的狠角sè。
“原来是‘程三爷’的亲兄弟啊!呵呵,”这还真是巧了,赵东闻之不禁笑了起来,“程三爷可真是有个好弟弟啊,就是不知道这位‘程四爷’成sè如何?呵呵。”
据罗传所述,程四爷经常光顾的那间川丰茶馆则是信字堂口袍哥的产业,程家兄弟在里面肯定是有股份的。chóngqìng五大堂口中,仁字堂口规模最大,实力最强,仅在chóngqìng就有十八道公口,各霸一方;信字堂口差之甚远,不过再怎么差,那也是几百上千号人的帮会组织,丝毫马虎不得!
民初川省的袍哥大致有三种,职业袍哥,半职业袍哥,以及普通袍哥。职业袍哥一般不从事生产劳动,专门搞帮会活动,并以此为生;普通袍哥加入帮会只是图个照应,并不指望干帮会能填饱肚子;半职业袍哥介于这两者之间。
根据罗传的观察结果,程家两兄弟很明显是典型的职业袍哥,这种人的rì常生活就在茶馆里,与手下小弟碰头听消息,商量事务,指挥活动,即川人所言的‘一个老鸦守一个滩’;川丰茶馆很可能是程家兄弟的产业,或者起码在里面占很大股份。
赵东是学经济出身,知道无论什么帮会,或者任何社会组织,其经济来源都是头等重要的事情;现在看来程家兄弟的小团伙和川省一些商号勾连甚密,两者之间的关系类似某种灰sè合作方式,帮会中人替商号摆平一些麻烦,商号则提供一定的报酬,而这种报酬想必是帮会组织重要的经济来源之一。程家兄弟是替秦家做事的,看起来关系还不浅,那么秦家的真实面目可就变得复杂起来!
而那位程四爷虽说不是该堂口的‘舵把子’,但是看起来在信字号堂口内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据罗传观察,手底下应该有几分功夫,至于有没有枪就不得而知了。
“程四爷!”赵东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你那死鬼老哥都奈何不了劳资,难道还怕你耍什么花样?”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上面罗列了一系列问题;有些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但是很多问题还是一个迷;其中一个问题尤其关键:这位‘信’字堂口的程四爷找上李经理做什么?要报仇直接找他就行了,搞这一出干什么?
由这个问题衍伸出的另一个问题更有意思:李竹清平rì洁身自好,还是受过教育的新女xìng,与帮会中人素无来往,这位程四爷凭什么能让李经理为他做事?
“罗兄弟辛苦,”赵东吩咐道,“你还要跑一趟,去查明李经理的女儿在不在家?”说到此处,他停了片刻,声音低沉下来,语气变得严肃而认真,“假如不在家的话,那么就要弄清楚,人到底在哪里?明白了吗?”
“嗯!”罗传重重点头,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李竹清是颇为传统的女xìng,为人处世大方得体,富有同情心,罗传自来洋行做事后,平rì里没少得到李经理的关照,如今遇到这等事情,他当然义愤填膺。
傍晚时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强壮汉子走进西二街蜀成商号的大门。此人筋强骨健,肌肉结实,面sè冷厉,乱蓬蓬的坚硬胡渣子布满下巴,平添一股江湖草莽味;他进门后也不停留,对看门的伙计淡淡一点头,直入后院。
“秦二公子,俺程四有礼了。”在后院小客厅,他冲着起身来迎的青年一抱拳。
“四爷辛苦!”秦二公子秦尚文也拱拱手,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请安坐。秦安,上茶!”
秦尚文并不着急,他慢悠悠的陪着喝茶聊天,好一会儿才不经意的说道:“四爷在信字堂口可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我托付的事情,想必难不倒四爷?”
“二公子啊,”程四爷一听这话,立马拉开了大嗓门叫道,“不是俺程四不尽心,那个龟儿子赵先生,就好比兔子不挪窝,一天到晚待在洋行里,劳资rì他仙人板板!”末了把碗里的茶一口喝干,抹抹嘴反过来劝起了秦尚文,“二公子也不要要急,那个姓李的小娘们有把柄在俺兄弟们手里,量她不敢不听话!”
“夜长梦多啊,我的四爷!”秦二公子意味深长的说道,“小心漏风啊!”
“屁!”程四爷张嘴吐出茶叶沫子,“小娘们的女娃儿在俺们手里,早晚得办成这事,她要是敢漏风——哼!”说着,他重重的把茶碗放在桌子上,满脸的狠厉之sè。
“四爷好胆,秦某就佩服四爷的胆量!”秦尚文一挑大拇指,露出钦佩之sè;他淡淡的目光扫过程四爷,斟酌片刻缓缓说道:“令兄一去不归,秦某今rì方才得到消息——”他的声音低沉、缓慢,打量了一眼脸sè越来越凝重的程四爷,最终加重了语气,“——怕是已经遭了这位赵东赵协理的毒手……唉,秦某惭愧啊!”
“嗯?”程四爷脸sè一沉,目光咄咄的逼视秦家二公子,“怎么,俺兄长此去仁沱码头,至今未归,也是为了这姓赵的龟儿子?”
“唉,如何不是啊!?”秦尚文满脸沉痛,他声音低沉的说道,“秦某和令兄相交多年,肝胆相照,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秦某思之不胜痛惜啊!”连声叹息一番之后,他接着说道,“四爷也不可太过于心焦,此事秦某斗胆,在这里给四爷打个包票:倘若真是那位赵协理的手笔,秦某必给四爷一个交代!”
“啪!”程四爷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俺信字号堂口打清朝的时候就传下来祖规——谁搞俺的兄弟,俺就搞他龟儿子全家!”说罢,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江湖戾气瞬间竟压住了jīng明高傲的秦家二公子!
“好!”秦家二公子一翘大拇指,“四爷威风!此事咱们决计不能和他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