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色昏暗，我正坐在屋里，对着多罗郡王命人送过来的满盒子的簪花钗子发呆。青眉捧着热水进来，看着我，声音之中是满满的喜悦，大声笑道，“下雪了，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呢。真奇怪，刚才路过园子的时候，还什么都没有，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天上飘着雪花，这可是稀奇事，往年可没有那么早呢。”说完把热水放到了架子上。
我只听见“下雪了”这几个字，也顾不上鞋子没有穿好，马上就朝门口跑了出去，果然看见了天地之间已经纷纷扬扬落下了洁白的雪花，漫天飘洒，轻盈得像精灵，仿佛如约而来，姿态何其优雅，伴着寒气，流风回雪，袅袅娜娜，曼妙不断，给这灰蒙蒙的天增添了许多亮色。
我高兴得早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雪里，看着地面渐渐被雪花覆盖，伸出手来，看碎雪落到了我的掌心，我竟有点喜极而泣的冲动。我是南方人，从来没有见过下雪，尽管憧憬了许多次，却都未能如愿，空有浪漫的情怀，却始终没有美妙的意境。如今得以偿愿，当然会激动。
青眉看见我衣裳单薄地站在雪地里面，早已经是脸上失色，赶紧拿了暖袄出来替我披上，焦急地说道，“真不该跟你嚷嚷的，快点回屋去吧。你这是要让我急呢，还是要让王爷急呢？”
我转头看了一下她，看见她是真的认真担心急了，笑了一下，抬头意犹未尽地看看空中的雪花，跟她走回屋子里面去。青眉替我擦去了身上的细雪，把暖炉挪到了我跟前，说道，“小姐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要是以前，夫人又要开始骂了。”说道这里，她连忙醒悟过来，惊道，“对不起，小姐，我一时间忘记了。”
“你没有错，我也想母亲，只不过嘴上不提而已。”我仍然是淡淡地应着。青眉看见我这样，才松了一口气，看着桌面上的那些珠花，疑惑地问道，“王爷送过来的东西，小姐一样都看不上眼吗？”
我转眼看着那些价值不菲的饰品，每一样都精美到了极致，光芒尽显，大概很少会有女人不动心。可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不用母亲吩咐，我也已经习惯了平淡，不管是现代，还是现在，几乎不用这些奢华的东西。
越是出挑，就越会有危险，母亲的话说得没有错，我应该时时记住。何况，王爷身边没有女人，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特地为我准备的吗？还是，本来就是在这王府里面，过去属于某一个人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要，我不想过多接受他的好，只要有了第一次，以后每一次都会管不住自己的心。
“青眉，把这些东西收起来，过了今晚，我还回去。”我转过了视线，再也不看那些东西一眼。我其实现在就想要还过去的，但是怕多罗郡王不高兴。毕竟我太想要出去，太想要见见赫舍里氏和玉芙姑娘恩爱的样子，在那之前，我不想王爷他有什么变卦。
青眉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满满一盒子的东西，又看了看我，说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王爷难得有心，肯带你出去，还那么细心替你准备，你怎么就不要了呢？”
“青眉。”我转过身去，正色地看着她，说道，“你跟我那么久，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现在我们是什么情况？能够在这里安身已经不错了，这些不该属于我们的东西，不该领的情分我们一样都沾不得。王爷有心是他的事，可我们不能不加选择轻易地接受。还有，不准叫我小姐，听见了没有？”
青眉也许很少见我这样发脾气，被吓住了，点头说道，“听，听见了。是我糊涂了，我是知道你心意的。可我，也是想，想你拥有好的东西，看到有人对你好，我是真心替你高兴来着。”
我听她这样说，看着她有些委屈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不怪你，是我对你过分了。已经不早了，帮我梳妆吧，让王爷等久了始终失礼。”我说着，站了起来，走到了衣橱边。
青眉一看，破涕为笑，也跟了过来，替我换了衣服。我重新坐到了镜子前，打量着镜子里面这张原来不属于我的脸，用古代的话来形容，的确是“皓质天成”，如果在现代，应该是张有福气的脸，可是在这封建社会，美丽却成了命运多舛的一个符号。
青眉替我梳了一个别致的发样，声音中颇为骄傲，说道，“咱们汉人的女子花样就是多变，怎么高兴、怎么好看就怎么扮，不像那些满清的女子，什么时候都是一个模样。”
“青眉，一般的就可以了，不用太惹眼。”我低着头，由她在我后脑勺摆弄着，说了一句。
青眉用什么东西将我的头发固定着，回答道，“已经是很平常的样式了，知道你不喜欢惹眼的，我不敢擅自做主。要怪，就怪你长得太惹眼了，根本不关头发的事情。要是你肯用王爷拿过来的簪花，简直是无人能比了。”说话间，已经完全做好了。
“下次再这么贫嘴，我可不饶你。”我抬起头，看着镜子中更加陌生的自己，头发上是有点单调，什么都没有。想了想，戴家出事的时候我头上戴了碧玉簪，自从到了这里，就没有再戴过。吩咐青眉拿了过来，对着镜子，随手插到了头上的一侧。
青眉替我系上了披风，嘱咐道，“千万注意身子，可别又受寒了。”我答应了一声，开门走了出去，发现雪越下越大，所见之处，几乎全部已经是白茫茫一片，尽管天色已经暗了，可这雪景却让人心里透亮着。
我走过了回廊，再穿过了石径，迎面就看见多罗郡王站在了书房门口，面目明朗，身姿挺拔，秀景如松，风茂如春。我低头走了上去，一抬头，发现他正对我笑着，我连忙行礼。
“起来吧，怎么不让人替你打着伞呢？”他温暖的气质慢慢地散发了出来，声音当中也是笑意。我站直了身子，看着他，却迎上了他盯着我的眼光，目不转睛，一动不动，我感觉到他的脸色微微一震。
“我本来就是个丫环，哪里有那么娇贵呢？这点路，我自己能走。”我躲避着他的视线，低下了头。
他的视线移到了我的头上，轻声问道，“给你准备的东西，为什么不用？不喜欢吗？”我听闻他温和的口气，抬起头看着他，平静地说道，“我不爱脂粉香，也不爱珠宝色。况且，我只是个丫环，不配那些炫目的东西，现在这样我反而自在一些。”
他赞赏地点点头，轻轻“嗯”了一下，嘴边依然是笑意，说道，“说的好，这样的性格才配你，用了那些东西，反倒是画蛇添足，依你的天资国色，倒是把你弄得俗了。”
“王爷等了多时了吗？”我看见他深绛紫色的披风上面，已经落了些许飞扬的雪花，不禁问道。
“也没有多久，今年的初雪，我有幸慢慢观赏，是乐事一件，不过，”他停了一下，看着我，伸手拂去了我肩膀上的雪花，又轻轻抹去了我头上的雪珠，对着我笑道，“恐美人之迟暮，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见此良人何？”末了，他又接了一句，说道，“这才是让我最惊艳的，没有白白期待。”
我一听，嘴边有了一丝浅浅的笑意，见他如此儒雅，说道，“原来王爷也有风趣的时候。我本是落魄之人，有幸入了王爷的眼，却未敢以此为尊。”
“怎么？你还在难过？还没有放松一些吗？为什么我的话你总是听不进去？”他收敛起了笑容，语气中多了几分责备。
“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既见君子，云何其忧？我虽然对戴家的事情并未完全放下，但如今在王爷面前，却少了介怀之意，我心里，起码现在是轻松的。”我看着他，悠悠地说道。
多罗郡王一听，先是一愣，继而满心欢喜起来，点点头，说道，“唯有花中牡丹，才是真国色，我所见之国色，唯有你一人而已，无论其貌其心。走吧，该出去了。”他牵着我的手，朝门外走了出去。
小厮们一路替我们撑着伞，送到了大门外，已经有马车在候着。多罗郡王扶着我上了马车，他自己一跃就上去，放下了帘子，马车就开始往前走动。
我看着这车上，铺着绸缎，满眼华丽，的确是非常温暖。只是，单独跟他呆在这样受限的空间里面，我心里多少会觉得有些不自然。我一抬头，看见他坐在我侧边，光线虽然暗淡，却感觉到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我。
我伸手掀开了马车上窗户的帘子，寒风立刻扑到我脸上，只见道路上灯火闪闪，人群行色匆匆，都在躲着这满天的雪花。对于富贵人家来说，这雪景可是难得的观赏之物，乐此不彼。可对于谋求温饱的普通人家来说，却是无奈与辛酸，是道不尽的悲与愁。
“这是要去哪里？”我收回了目光，放下了帘子，看着他的身影问道。
他把身边窗户的帘子掀起了半边挂着，路上的光线照射在他脸上，我看见了他微微笑着的脸，只听他说道，“到了你就知道了。鸿行是个容易头脑发热的人，也太年轻，却是难得的直爽，你们都是心思耿直的，能做朋友也算缘分。”
“大人他一身正气，行事仗义，品貌出众，有侠者气度，是个率性之人，的确令人钦羡。”我看着他，回答了一句。
“看来你对他有所了解？”多罗郡王的声音中有着欣喜的成分。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怎么能够轻易装下每个人呢？不敢说是有所了解，只是把我所看到的说出来而已。”我硬着头皮，说了一句。
他笑了一笑，只说了一句，“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我假装没有听见，也分辨不出他语气当中的真心假意，忙转过头，不再说话，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马车一路走了非常久，先是一路走着，后面就跑了起来，马车外的灯火早已经不见。我感觉转了不少的弯，才想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马车却忽然停了，我一下坐不稳，就朝车头的方向扑了出去，多罗郡王本来一点动静都没有，此刻却迈出一步，半跪着伸手接住了我，我本能地伸手一抓，整个人就倒在了他怀里。
这么漆黑的光线，如果不是一直在注意我，他怎么可能做到这些？我松开了手，惊恐地抬头看着，突然感觉到他的脸庞就贴着我的额角和眼睛，既冰凉，也热切。我正无所适从，却听见了他平静当中透着温度的话语，轻声说道，“下车吧，已经到了。”说完拉着我的手，把我扶了起来。
我重新坐了起来，不敢再看他，脸烧得厉害，却见他一把伸手掀开了车帘，姿态洒月兑，吩咐道，“把车子停到远一些，我们走着过去。没有必要的事情，不要过来打扰。”
赶车的人答应了一声，飞快地将车往旁边的方向赶去。多罗郡王放下了帘子，深深看着我，我看了他一眼，镇定着转移了视线。
下了车，才发现是一片开阔的地方，除了风声，偶尔还隐约地听见有水声，放眼望去，四周是一片林木，漆黑之中可见树木的影子，我们就处在林木之间的空地上，十几步开外，已经是不辨人迹。我正出神，王爷却拉了我的手往另外的方向走去，说道，“他们在那边，跟我过来。”
我由着他牵着，走在了他身边，周围仿佛是无尽的黑暗。我很想转过头去看他一眼，可我没有勇气，因为单单是他掌心的感觉，就已经让我想要逃避。转过了大片的地方，忽然就看见前方透出了一片光亮，等我看清楚的时候，发现那是林子边的一座观景台，上面亮着灯火，随风摆动，把周围的空间都点燃了起来一般，雪白的大地更加清透。
等我完全从黑暗中走到光亮处的时候，发现更加让我惊叹的，不是这座观景台，而是，被观景台的灯火照亮的，旁边一大片的梅花。还没有走近，就先看见了十几株梅花的清姿，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眼看直了。
还未立冬，现在应该才是十一月份初的光景，就已经开始下雪，已经让我惊奇不已，而这“凌寒独自开”的梅花一向是严冬时节绽放，为何现在却提前了花期？多罗郡王看见我的表情，笑了一下，拉着我朝观景台的方向走去。
原来赫舍里氏已经在观景台上，看见我们到了，连忙一边笑着一边下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姿态盈盈的女子。我听见他们身后传来清晰的水拍声，如果猜得不错，这前方应该是一片辽阔的江河。有水，有花，有雪，有良人，难怪有了这样一座观景楼了。
赫舍里氏走到了我跟王爷跟前，看见王爷拉着我的手，还是玩世不恭的表情，说道，“你们姗姗来迟了，这叫，只羡鸳鸯不羡仙吗？”
我听他这样一说，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朝他行礼。赫舍里氏大方地说道，“哪来那么多规矩？今晚不分彼此。”我一起身，就看见了站在赫舍里氏身边的年轻姑娘。
只一双清澈秋水般动人心魄的眼睛，已经叫人挪不开视线，脸上定格着矜持和温柔的笑意，身形如翩鸿，浑身不带一点人间烟火的气息，既波光流转，却又沉静如水，格调高雅，不似沦落风尘之人。眼前这个女子比画出来的还要活色生香几分，教人过目难忘。我朝她笑笑，行礼道，“玉芙姑娘。”
她却慌忙上前扶着我，声音竟是比琴音还要清丽几分，缓声说道，“阑珊姑娘，折煞我了，不当如此。”说完朝我身边的多罗郡王一拜，轻声说道，“玉芙见过王爷。”
“罢了，不必多礼，今日只为畅兴而来，如此多礼怎能尽兴？”多罗郡王眼光中闪烁着光芒，语气是一贯地轻缓。
“你们两个，倒是有姐妹的相似，两朵出水芙蓉。”赫舍里氏看看我，再看看自己身边的人，只不过，那最后一眼，多了难以名状的含情脉脉。我看惯了他不拘小节，难得看见他这样儿女情长的一面。
“既然是这样，看在玉芙姑娘的份上，今后你可不许再欺负我。”我朝他含笑说道。此话一出，三个人马上变了脸色，都看着我，尤其是身边多罗郡王不知道是冷得像冰还是热得似火的目光。
我看见赫舍里氏的眼中有求饶的意思，心想，原来你也怕这招，早知道如此，何必当初。还是玉芙先莞尔一笑，说道，“大人性情直率，心却是好的。若是冲撞了姑娘，定是没有恶意的。”
“对，上去坐吧，我可是准备了不少好酒，你们再不来，都要结冰了。”赫舍里氏说完，转身就要往楼上走。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笑了。却感觉到奇怪，转头一看，发现王爷在仔细看着我，脸上却没有笑意，那幽深的眼眸中，不知装满了什么东西。
等我上了观景台，才发现上面已经置了一席酒，有暖炉在两侧。飞扬的雪花不断落到观景台里面，栏杆处落了一片。我转头四望，在这楼上感觉到四周的景致果然不错，如果是白天视线正好，那就更加不必说了。可我现在，是独爱这一片被灯火照亮的梅花，甚至有几枝开得正旺，全开的，半开的，含苞待放的，一应俱全，伸进了这观景台里面。花的香气在这寒冷的空气中散发出来，更加增添了高洁和神韵。
赫舍里氏看我入迷，说道，“前几日我就听说这梅花开了，想留着，过些时候再过来看看，可是，后来一想，不如趁这个机会大家见面，就叫人布置下了。”
“真是良辰美景一片。”我看着眼前的景色，感叹道。冰枝女敕绿，疏影清雅，花色秀美，幽香怡人。雪花不断洒落到梅花树上，映衬着灯火，绝美异常。
“阑珊姑娘，很喜欢这梅花？”玉芙站在我身边，柔声问道。
“当然。”我回头看着她，说道，“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与不似都奇绝，雪与梅花是难得的奇景。这梅花，先百花而开，独天下而春，不是凡物，梅需输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玉芙一听，脸上有了暖暖的笑意，说道，“大人跟我说，阑珊姑娘知情知礼，才识过人，凡事有自己的想法，心性出众，不是一般的女子。我始终想不出姑娘的样子，今日一见，果然是天人一般。”
我一愣，听她这样一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转脸一看，发现赫舍里氏和多罗郡王都在看着我，眼神中是一致的光芒，只是王爷的要深刻一些。我心想，赫舍里氏竟然能用这样的话来形容我，也算是有才华，真不能把他当成一般的人看待。
“我能讨杯酒喝吗？”我被他们三个看得难为情，问道。几个人看着我一笑，拉着我走了过去，大家坐了下来。
赫舍里氏一边给每个人倒酒，一边说道，“殷泰，从现在开始，阑珊也算我和玉芙的知己了，你可不能再对她不好。阑珊，昨天殷泰为难你了吗？你跪到什么时候才起来的？”说完放下了酒壶，坐下来看着我。
我一听，想起了王爷抱着我走过园子那一幕，心里直烧。我看了一眼王爷，他静静看着我，眼中充满了含笑的深意。我一窘，转移了视线，说道，“王爷没有难为我，只一小会而已。”
“你不要骗我，我可是会自己查的。”赫舍里氏穷追猛打地说道。玉芙倒是过意不去了，笑着转头对赫舍里氏说道，“王爷不是没有分寸的人，阑珊姑娘也不是轻易丢规矩的人，你又何必多说，让他们不自在？”
我一听，赫舍里氏应该是把这件事情跟玉芙说了，所以她才会劝得那么自然。想到这里，我问道，“有玉芙姑娘这样的心上人坐在你身边，你还定不下性子。这酒到底是还让不让我喝了？”
我话音刚落，几个人看着我就开怀地笑了起来。我拿着酒杯，看着他们，心里荡漾着愉悦，也跟着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