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整整下了一夜，我闭上眼睛，都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雪花打落到门窗的声音，轻轻的，只一下，又一下，像一个远到夜访的友人在敲门。这一夜却没有了上次浑身的冰冷，异常温暖，我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只记得在观景楼上彼此谈笑风生那一幕幕，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开门，整个王府已经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那压在花木间的积雪仿佛随时会坠下，可仔细看时，却稳稳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别致异常。我抬头一看，连屋顶上也铺满了白雪，壮丽一片，我看着天空还在飘飘扬扬的雪花，不禁低低赞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天是越来越冷了，这样倒好，冷热无常的倒是让人不省心。”我转身走回了屋子，就看见青眉正把开水提着，一边冲到茶壶里面，一边说道。
我听得她说“冷热无常”这几个字，又勾起了心事重重。想起了昨天晚上和多罗郡王在外面的情景，当真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时起意吗，还是真心？我不明白，既然自己已经决定对他保持距离，却为什么还要想起这些？
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马车里面虽然黑漆漆的，可我依然不敢往他坐着的方向看去。作为领侍卫内大臣，他的视觉和听觉应该是相当敏锐的，想起他在黑暗中及时出手扶住我那一刻，我还心有余悸。如此近的距离，就是在黑暗中，怕他也能够觉察我的内心。
“婉兮，你很喜欢外面的世界对吗？我看得出来，你喜欢自由。”多罗郡王温厚的声音在黑暗中传到了我的耳膜。
我终于朝他的方向看过去，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可也同样令我心弦触动，我看了看他，回答道，“当然，若为自由故，一切皆可抛，又有谁不喜欢呢？”我不是生长在这个时代的人，当然不能接受这个时代对我的束缚。宁可像李白一样在天地间游荡，没个固定的地方，也不愿意在深门中老死一生。
可就像赫舍里氏所说的，妄想跟命运做斗争，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我能够替自己争取到的又会有多少呢？我没有把握。
“其实最大的自由，就是心里的解月兑，婉兮。人生许多事情是定数，如果抗争不了的，就只能想办法让自己看开。我理解你的心思，可有时候，一味地正面反击并不是最有效的方法。”多罗郡王的语气有些隐晦，透着丝丝若有若无的幽怨，我看着他，虽然看不见他的脸色，却可以感觉他似乎多了一抹深沉。
让自己的心解月兑，就是对自己不公平命运的漠视吗？因为你不喜欢迟佳氏瑜容，可又抗争不了皇上给你的指婚，所以你选择接受，选择了对她视而不见。你解月兑了自己的心，可她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你到底能够理性和可怕到什么程度？我心里想着，看着他，忽然就有了不寒而栗的感觉，却不能让自己表现出来。
“王爷说的是。有些事情是我自己想得太简单了。”我怕他从我的声音中听出异样，只短短说了一句，就不肯再说。可他是何等人？终究还是发现了。
“婉兮，不要敷衍我。你表面上对我所说的，到底有多少不是出自你内心的话？为什么要走进你心里寸缕，就这么难？”多罗郡王的语气明显急切，我如坐针毡。
“交际如浮云，欢情如流水，唯有沉淀下来的才是最真实的。难道王爷，希望我只说一些讨人欢心的话语，那才不叫疏远吗？”我平静地说着，心里却抖得厉害。不敢再去探寻他的反应，如果现在他能够看得见我的脸色，我真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他却一把把我拥进了怀里，我恐惧着，挣扎着，热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叫道，“放开我，你答应过不会强迫我任何事情。”
“我如果想要强迫你，只怕你会比现在更加恨我。”多罗郡王抓着我，我感觉到自己贴上了他的脸，连忙把头转开，他却两手搂住了我，冷静地说道，“别动，我只想感觉到你没有距离地呆在我身边，只有这一刻也好。”
我停止了挣扎，贴在他温暖的胸膛，泪水不断，轻轻颤抖。感觉到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额头，感觉到他的呼吸轻轻落到了我的脸庞，感觉到他的心跳有了异常，仿佛也打在我自己的心上，让人来不及拒绝。
“忘了你我的身份，忘了戴家的事情，忘了身外的一切，把这一刻的时间完全留给我，婉兮。”多罗郡王拥着我，情到浓处，替我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我握了握拳头，闭上了眼睛，安心地依偎在他怀中，直到回到王府。
想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千般告诫，万般提醒，我最终还是狠不下心完全抗拒他，走出了这第一步。若是再不收心，这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除非我不再替戴家平反，可那是我的宿命，是我对母亲的承诺，放弃是不可能的。
青眉看见我发呆，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马上回过神来，只听她银铃一般的笑声，说道，“想什么呢？昨天晚上你头上戴回来的那枝梅花可真漂亮，看来王爷带你去了很好的地方。可这折下来的梅花应该活不了几天，丢了又可惜，怎么办呢？”
我突然就想了起来，走过去一看，青眉把梅花放在了盛满水的瓷瓶中，还新鲜得就如同一直长在树上，仿佛从来未被摘下来一般，惹人喜爱，我想起了多罗郡王将梅花折下戴到我头上那一幕。经历了戴家的事情，我就更加见不得所有跟凋亡有关系的情景，若不是这样，也不会冒着寒冷宁愿把菊花摘下，也不愿意看见它们在寒风中凋落。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看着眼前这一枝红中透白，白中映红的梅花，我忽然就想起了南宋严蕊吟咏桃花的词，想起了王府的园子中倒是有几棵桃树，我来了主意，吩咐道，“青眉，拿一些绳子给我，再拿一把合适的小刀过来，越小越好。”
“要做什么？”青眉听我说话奇怪，瞪大了眼睛，这些可都是危险的东西。
我笑了，说道，“你还怕我想不开不成？我自有用处，拿给我就是了。”青眉犹豫了一下，把东西拿过来给我。我把那一枝梅花拿了起来，说道，“不用跟着我。”
走进园子，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层，慢慢地走着，打扰了美景是一种罪过。绕过了金樽亭，再直走不远，就看见了桃花树，虽然花期未到，可白雪覆盖着，也不显得单调。
我走到桃树下，选择了一根比较合适的枝条，用小刀仔细地削出了一个创口，再把手中的梅花根部一点点地削成了平整的断面，塞进了桃树上的创口中，再用绳子将连接的地方紧紧地包扎了起来。希望用这样嫁接的方法能够让梅花活下来，也强如任由其慢慢枯萎。
我把梅花周围的雪都拂去，生怕压着，看了两眼，就往回走，刚刚穿过回廊，就看见福管家朝我走过来，我赶紧过去行礼。
“阑珊姑娘，不必了。赫舍里大人来了，让我马上来找你过去，他在书房等候。”福管家的神色有些仓促。想必是因为赫舍里氏催得急的原因。
“是王爷他下朝回来了吗？”我疑惑地问道。
“只有大人他一人而已，姑娘请吧。”福管家说完，自己走在了前面。我想了想，跟了过去。
走进书房的时候，果然看见赫舍里氏一个人坐在里面喝茶，看见我进去，他笑了一下，把茶放下。我走了过去，想道，昨天晚上他那么高兴，现在会有什么事情来找我？走到他跟前，就朝他欠身行礼。
“叫你不用多礼，你就是不听，这话我现在都懒得说了，起来吧。”赫舍里氏看着我，直直地说了一句。
“大人是有什么事情吗？”我站在他面前问道，看他的表情是有些奇怪，少了一些平常的轻快，多了一些少见的严肃，只听他说道，“特地过来见你，就是想要告诉你，皇上今天下朝之后，单独召见了殷泰，当时我就在殿外。”
我一惊，心里隐隐不安起来，问道，“皇上，是有什么事情吗？”
“四阿哥的人在皇上耳朵旁边吹了风。殷泰出来之后脸色有些不好看，我再追问，他只说是为了戴家的事情，别的什么都没有说。我一听就明白了，戴家的小姐始终没有下落，有人特地用这样事情大做文章，想要打击一下殷泰。”
我不由得两眼发直，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就差点瘫坐到地上，赫舍里氏赶紧过来扶起我，问道，“阑珊，你没事吧？”
我顾不上回答他，赶紧抓着他，着急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求你马上告诉我，求你马上告诉我。”一边说，眼泪一边就迷蒙了视线，不能自已。
赫舍里氏看见我这样，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下，说道，“还能是怎么回事？除了四阿哥的人，还会有谁做的？殷泰是皇上身边正得宠的人，能文能武，能力非凡，只有愚蠢的人才不会想把他拉拢到自己身边替自己卖命。四阿哥把目标对准了那把龙椅，如今八阿哥一党正受打压，四阿哥更加要趁机收买对自己有利的人，才会十拿九稳。”
竟是我害了他！自从他把我留下来那天开始，我就想到了会有这样的风险，他自己是更加清楚，想不到真的那么快就来了。“那么，王爷他现在在哪里？”我努力抓着椅子，站了起来，看着赫舍里氏问道。
“殷泰他被一些事情绊住了，我先快马跑到这里告诉你，就是想要问你一个问题，阑珊，你心里可有殷泰吗？”赫舍里氏挺直了身板，脸上带着几分威严。
“大人。”我看着他，满肚子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来。
赫舍里氏看见我这样，点着头，说道，“殷泰这些日子对你怎么样，连我都看得出来，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对殷泰，难道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顿了一下，又说道，“阑珊，殷泰一直以来都是孤单的，我虽然是朋友，可不是他的全部，他想要一个人真正懂得他、关心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对待哪一个人像对待你一样在乎。你这么聪明的女子，怎么会察觉不到他对你的心意呢？”
“我真是后悔，那天就不应该带你出去。殷泰的顾虑是对的，偏偏让四阿哥看见了你，我就知道这件事情会生变。我把这件事情告诉殷泰的时候，他肯定也料到了会有今日的状况。可他什么都没有让我跟你说，证明了他自己已经决定全部承担这件事情，不想让你担心。阑珊，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心吗？”赫舍里氏看见我没有说话，不禁摇摇头。
“四阿哥？”我失声地问道。我想不明白，难道是我引起了四阿哥对殷泰的怀疑了吗？
赫舍里氏叹了一口气，说道，“对。我和殷泰都是满洲八旗人，府上的下人也都是满人出身。可那天四阿哥看见你的时候，你可是汉人装扮。四阿哥是何等心思的人？只要派人悄悄打探，就猜想你跟戴家有关，所以利用戴家的事情去打击殷泰。这件事情不是他亲自出面的，可也是他亲自授意的，想给殷泰一些警告。”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出神，这一切翻来覆去终究还是回到了原地。王爷他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告诉我这些？他只说会把这件事情承担下来，我却不知他竟然会为我做到这一步。他对我一点点用心，我却对他一点点疏离，造化弄人。
“阑珊，你告诉我实话，今天就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你心里若是有殷泰的位置，看在他替戴家，替你付出的份上，我只希望你能够一心一意陪伴在他身边。我早已经跟你说过，殷泰有时候虽然冷淡，却是热心的人，能够为你做的，他全部都会做，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可是，如果你心里没有他，刚才的话，就全当我没有跟你说过。”赫舍里氏说完，看了我一眼，就大步走了出去。
我定定站着，握紧了手心，任指甲掐进自己的皮肉中，钻心地疼，如同我的心一般。我觉得呼吸越来越费劲，视线越来越模糊恍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子里面去的，刚刚进门口，身子一软，就咚一声扑到了门上，再也没有力气，只有热泪长流。
青眉看见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得不轻，赶紧过来用力扶着我，担心地叫道，“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不要这样，不要吓我，刚才出去前明明还好好的。”
我看着青眉，哭着一把拉着她，说道，“我该怎么办？我到底应该怎么办？”说完抱着她痛哭起来。
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事情会没完没了，可普天之下，我又能够去哪里？明明知道四阿哥针对的是他本人，即使没有戴家的事情，也会用其他的事情去算计他。可不管怎么样，现在这件事情发生了，只要我还在这里，总有一天我的身份也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查出来，到时候王爷会更加危险。
我哭了一阵，对青眉说道，“朝廷已经知道了我们在这里的事情，如果追查下去，我的身份会暴露，王爷会因此获罪。青眉，如果没有选择，我们只能离开这里，替父亲平反的事情，只能慢慢计划。”
青眉惊呼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王爷他会怎么样？现在王爷是唯一可以帮我们替戴家说话的人。”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里一开始就不是我们应该呆下来的地方。青眉，你要留下来，王爷会善待你的，你不是戴家的人，不必跟我受苦。”我看着青眉的眼睛，一旦我决定离开这里，不忍心她跟着我受难。
“这是什么话？我宁可死，也不会丢下你。先起来吧。”青眉流泪把我扶了起来，到暖炉边坐下。
我紧紧拉着她的手，说道，“王爷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是大人特意告诉我的，你千万不要提起。”
青眉看着我，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不管你要走要留，我都跟着你。”我才稍微放下心来。
晚间时分，我把茶端到了暖阁，看见多罗郡王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本书翻着，对着灯火，脸色是不错，神情和身姿却是有些疲惫。我把茶递到了他跟前，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看见我，把书放下，笑了一下，接过了茶，喝了一口，放回到我手上。我手上轻微一抖，把茶放到了身边的阁台上。问道，“王爷好像很累？”
他点点头，笑道，“是有一些。后天就是立冬，从紫禁城里面到郊外全部都要布防，连一个角落都不能够出差错，我在外面跑了一天。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低垂着眼眉，没有再说话。多罗郡王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看着我，轻声问道，“下朝回来时，就发现你怪怪的，心不在焉。听福海说，鸿行来找过你，说了什么？”
我看着他，回答道，“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昨晚的事情，因为玉芙开心，所以特地过来跟我说了几句。”
我心想，他也许猜到赫舍里氏会跟我说些什么，但是在我面前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心思极深。王爷听我这样说，笑了，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我忍着即将涌上来的眼泪，平缓了一下，走到他身侧，伸出手替他轻轻揉着两边的太阳穴。多罗郡王的眼神明显惊讶，一把抓着我的手，问道，“你今天怎么了？心里有什么事吗？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神，尽力笑了笑，说道，“只想为你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不愿意吗？”心想道，比起你替我担当的，我不但没有替你做过什么，反而是一直防备着你。
“婉兮，你是愿意留在我身边了吗？”多罗郡王满脸是喜悦的神色，连声音中也透露着无边的幸福。他越是这样，我越是难受。去也不容易，留也不容易，愿意也是错，不愿意也是错，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到底要怎么办？我几乎硬不下心肠去拒绝他。
“王爷，婉兮不是个无心的人，你对我所做的，我心里有数。可是．．．”后面的话，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
“别说了，你的心意我明白。不管怎么样你肯靠近我，我真的很开心。”多罗郡王连忙打断了我，他心思明透，一眼就看出了我面有难色。
我怕他就要看到我眼中马上溢出的眼泪，连忙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却抓着我的手，笑了，说道，“怎么了？”我赶紧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平静地说道，“王爷曾经跟大人说过，凡事需要变通，还请王爷凡事也要以大局为重。”戴家的事情对我来说的确是重要的，但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保住王府上下，我再也不想看见有那么多的悲剧发生。
也许是听到了我声音的异样，多罗郡王马上扯下了我的手，我马上转身就要往回走，被他一把拉了回去，他脸色变了，紧紧盯着我，神色凝重，问道，“鸿行都跟你说了对吗？所以你今天才会这样对我。你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管我打什么主意，都是为了王爷好。生在这个世道，你我都无可奈何。”我看着他，感觉自己的心不断被拉扯着，撕心裂肺地痛着。
“婉兮！”多罗郡王低低地喊了一声，声音中透着凌厉，把我按了下来坐到他身旁，看着我，说道，“我跟你说过，朝廷的事情我会处理，不希望你担心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可我不想你因为我而有负担，你本来可以不用惹上这样的事情的，为什么？是我的错，一开始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有这样的局面，我应该坚持离开的。”我看着他，连连往后退。自己都感觉到自己有些情绪失控了。
“听着，我从来就没有后悔把你留下来，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相信我就好，只是四阿哥区区一个试探的把戏，我还不放在心上，虽然不能跟他正面冲突，可他也不会轻易就对我怎么样的。我如果服软，往后就让他一步步抓到控制我的把柄，我若置之不理，他自然会忌惮我几分，不会拿我真正怎么样。毕竟事情闹大了，得不偿失的是他。”多罗郡王的声音还是那么理智，并没有放开我。
“可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告诉我，为什么要默默替我承受那么多，我不值得你这样。”我看着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心跟他是那么贴近。
“我说了，你是第一个走进我心里的女子。婉兮，你要相信我能够为你做到更多，不管什么时候，不要离开我，我希望每天都能够看见你，希望你一直能够像现在这样对我，答应我。”多罗郡王温热的掌心抚模着我脸上的泪痕。
我看着他深情的眼神，听着他呢喃的声音，感受着他不断传递着的心思，终于违背了自己的心，艰难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