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郁闷的小母龙在赖床。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房内,软绵绵,金灿灿地一大片,将原本负隅顽抗的瞌睡虫们统统赶跑。
“日头都悬上半空了,还赖着不肯起来。”
感觉身旁的被褥被人掀开,一股冷意迅速袭上脊背,青汐咂嘴嘟囔了几句,一转身,又和被子纠缠成一团。
“真是个懒丫头。”
白央君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取过一旁挂着的外袍,边系衣带边开口道:
“方才青鸟使者携了玉帝的口令前来,我要回天庭一趟。这几日不在青丘,怕是无法顾及你的起居,不如暂时跟你哥回北海去?”
青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北海?”
“嗯,昨天收到青离的密函。”
思及信上所言,白央君凤眸低垂,隐隐掠过一丝不安:“魔界进攻九洲,凤族不敌,几近全灭。”
凤族?
耳朵敏感地捕捉到这个字眼,原本还睡意朦胧的青汐一个激灵,鲤鱼打挺般跳了起来:
“那不就是我母妃的嫡族么?”
白央君点点头:
“不错,此番魔兵有堕仙褚清言协助,截断了后方支援。而麒麟族又救护不及,是以凤族子民折损大半,凤王修为尽废,奄奄一息。”
寥寥数语,却已令人手脚冰凉。
青汐裹着被子,蹭到白央君身边,替他拉拢好衣襟:“玉帝是要笼络你站在他那一边么?”
那老头子忒贼,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无事献殷勤的主儿。
白央君微微挑眉:
“怎么,莫非小七这是在担心本王?”温热的呼吸,混杂着清香萦绕在鼻尖。暖风和煦,那眼中的光芒,竟比春水还柔上三分。
青汐看得心如鼓擂,红了脸,嘴硬道:“…………哼,谁管你!”
白央君含笑斜睨了她一眼,掌心覆上她的脑袋:“快收拾起来洗漱吧,其实这次叫你回去,本也不是我的意思。”
说完,起身拿了叠放在床头的衣物,递给她:
“凤王濒死,这件事本就不能让旁人知晓。如今九洲结界已破,不时有魔族来犯,凤族又遭此重创,根本不能保护他。你的母亲出身凤族,与凤王有同辈之交,所以便与龙王商量,将凤王接来北海修养。有了龙王的神力庇护,想来也会安全些。”
“………………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不情不愿地穿上衣服,从温暖的被窝中爬出来,青汐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被白央君一把揽入怀中:
“我还是喜欢呆在这里,才不想回去。”
闻言,白央君眼底笑意更深。
“凤兮这回伤得实在重了些,龙王不放心把他交给别人照顾,刚好你闲得没事,他就向我讨要了你去充当这个苦力。”
原来是去当无偿志愿者的!
青汐抱头哀嚎一声,倒在白央君的怀里,泪如泉涌:“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她那混吃等死的米虫生涯啊!
白央君抱了她放下榻,柔声安慰:
“不过几日罢了,等我那边的事情处理完,就去北海接你,这样可好?”
“说话算数?”
青汐泪眼汪汪地扒住白央君的前襟,一副委屈到要死要活的模样:“那你一定要记得回来捞我,绝对不能食言!”
这,算是撒娇么?
白央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凤眸里漾起浅浅笑意:
“好。”
于是,在一个万里无云,天朗气清的日子里,久别故土的某龙,被再次打包塞入了二哥的手中,一路提溜着带回了北海。
走进骊云宫后,青汐才真正明白了,所谓‘重伤’的含义。
宽大柔软的丝锦软榻上,一位墨发如泉,清雅俊秀的青年男子,正紧阖双眼,面白如纸地平躺着,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走近一看,只见他的手臂上,颈脖处,到处都伤痕累累。
暗红色的血迹早已干涸,却留下了一个个,令人不寒而立的狰狞伤口。四肢皆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扭曲弧度,绵软无力,被玉石支架固定在两侧。透过莹白如雪的肌肤,隐约能看到底下断裂坏死的脉络,瘀青暗紫,骨节碎裂,甚是吓人。
青离拉着她站在榻前,叹息道:
“这就是凤族新近继位的王,凤兮了。”他看着昏迷不醒的男子,形容黯然,“他浑身的骨骼、肌肉,甚至于是经脉,没有一处还是完整的,都被褚清言给彻底毁掉了。”
经脉俱断,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还有治愈的希望么?”她看了眼目露悲戚的二哥,有些心虚地问道。
青离沉默着偏过头去。
“凤兮刚刚渡过天劫,还没完全恢复。”
青汐在榻边坐下,双手拢于膝前,惋惜道:“他如今才七万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尚未娶妻生子,眼下却怕是…………”
后面的话,自然是说不下去了。
青汐道:
“如果神王没有子裔,会怎样?”
“族民乱,神力湮,”青离垂下眼眸,滑落的长发,令人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这一族会逐渐步入衰亡。”
青汐愕然。
兄妹俩在骊云宫里站了许久,期间陆续来过好几批医仙,看过之后纷纷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龙妃忧心忡忡地绞紧了手帕,杏眸微红:
“怎么会这样…………”
青离走过去安慰她:
“凤兮得以在褚清言剑下留得一命,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现在诸事未定,内忧外患。惟今之计,只能祈祷他快点好起来,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
神体尽废,总好过魂飞魄散。
龙妃想想也是,只得强忍悲痛,将站在一旁的青汐唤来身边,哽声叮嘱道:
“小七,凤王这次伤得很严重,你定要悉心照料,寸步不离,懂么?”放眼周围,如今能信得过的,也就只有膝下这几个孩子了。
青汐看着母亲痛苦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承应下来:
“……………是。”
“好孩子。”龙妃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欣慰。
青汐手捧药碗,满头黑线。
走出宫外,环廊尽头,一袭优雅白袍正半倚水晶柱,如云烟似的墨黑长发一泻而下,抬起的指尖周围聚集了几尾小鱼,甩动尾鳍,欢快地在他身边嬉闹。
透过那张棱角分明的俊美轮廓,明明是一副随性的姿态,回眸浅笑间,却自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清雅威严。
青离停下脚步,抱臂挑眉:“你怎么也一起跟过来了?”
白央君收回手,淡淡道:“我来看看。”
青离哼哼两声,一肘子顶在他的身上,没好气道:
“玉帝的遣令仙使都请不动你,朱鸾君他们前日里就去天庭了,你还在这悠哉游哉地喂鱼玩,也不怕他一怒之下,扣你个蔑视天威的罪名。”
“他若有那能耐,试试便是。”白央君说完,迟疑了片刻,转头看向里面,“凤兮的情况怎么样?”
“放心,死不了。”
青离也走过去在他身边寻了个位置靠下,冷冷道:“不过,他现在这个样子,估计比死了还要难受。”
白央君皱眉。
“我说,你没事也不要总是往我这儿跑。”
半响之后,青离低头摆弄着腰间的竹箫,漫不经心道:
“我知道你对小七上心,可也不能做得这么明显。父王虽是个粗神经的,日子久了,难免不会起疑,到时候可别闹得收不了场。”
“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那还有一个需要解决吧?”青离轻飘飘睨了他一眼,“你爹逝世前,不是亲口给你许了一门亲事么?听说那姑娘也是个好的,你总要表个态才是。”
珊瑚摇曳,海风冰冷。
白央君怔愣了下,随即苦笑:
“那是父君自己做的决定,我又没有同意,自然也不可能答应这门亲事,更何况………”顿了顿,又道:
“枕边人,总要娶自己中意的那个。若是不爱她,却与她做了夫妻,那岂不是耽误她一辈子么?”
青离惊讶抬头:
“这话居然会从你口里说出来,真叫人吃惊。”
白央君掸掸衣袖:
“狐族看似多情,实则无情。我虽是青丘之王,此生却惟求能够‘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若得她,必不辜负。”
青离耸肩:
“那你就自个儿在那慢慢磨吧!就七妹那榆木疙瘩似的脑袋,万年铁树不开花,除非你去拿雷劈她,要不然连个花壳子都挤不出来。”
白央君若有所思:
“是么?”
青离恨不得当场找面墙去撞死。
北海万年寂寥,窗外的桂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海底细碎的银沙,缀着血瑚雪贝,随着水浪起伏,日月轮转,亦不过转身霎那。
一眨眼,便又是月余了。
凤兮从昏睡中醒来时,青汐已在他床畔整整守候了十几日。困乏难当间,忽然听见榻内传来一声轻响:
“咳…………”
青汐撑着下巴的手倏地一滑,睡意消了大半,赶紧爬起来扑向床榻:“你醒了?”
长睫颤动,星眸缓睁,乌润深邃的瞳孔上,仿佛蒙了层浅薄的白雾。
“这是哪里?”
指尖抬起,似是想要探知周围的环境,青汐呆呆地拿着软巾僵立原地,有些震惊地看着凤兮胡乱模索着想要坐起身来,茫然道: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么,为何不点灯呢?”
难道他…………
青汐不死心地上前两步,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个,你看得见么?”
没有任何反应。
“你是谁?”
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墨发青年抬起头来,望向她的眼睛里却暗淡无光,没有一丝神采。
青汐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凤兮失明了,青汐犹豫着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他,正迟疑着,冷不防他自己先笑了起来:“你是霜依的女儿吧?”
“诶?哦。”青汐反射性地答道。
“……………难怪,能从你身上闻到龙族的气息。”凤兮闭上眼睛,像是松了口气,“这么说,我现在是在北海了?”
青汐点头:
“是。”
“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再次问道。
青汐见隐瞒不过,只好如实告知:
“白天。”
凤兮的眉睫微动了一下,过了很久,才终于轻轻逸出一句:“是么?”
那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
青汐见他闭着眼睛不说话,揣摩不出他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境,只好出去打了盆热水进来,用软巾浸湿了绞干,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
“我帮你擦身,可以吗?”
凤兮‘嗯’了声,并没有表示反对。
得了对方的允许,青汐强忍着流鼻血的冲动,一边替他解开衣襟,一边扭过头去,估模着匆匆用帕子给他抹了几下。
凤兮身形欣长清瘦,莹玉般白皙的肌肤,衬着紧致匀称的体骨,真是说不出的清俊漂亮,这绝对是需要超人意志力,才能够克服的巨大诱huo。
青汐边擦边仰头望天:
咱一向清心寡欲,视美色如浮云,南无阿米豆腐~~
因为凤兮浑身的骨骼都被震碎,无法支撑自身重量,青汐不得不借出半边身子让他靠着。
美男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软软地斜靠在她的肩膀上,长发垂落在她手臂上,若有似无地撩拨着。
两人之间如此亲密接触,实在让定力不佳的某龙,深刻体会到了一把水深火热的感觉。
手指碰触到凤兮下月复时,他的脸色骤然一变:
“唔…………”
腰月复处一条斜向的剑痕分外狰狞,缠绕的白纱上已渗出点点血红,碎裂的骨片依旧与血肉相连,即使是最轻微的碰触,也会引起难以言语的剧痛。
青汐想起二哥在提及凤王此生可能再也无法孕育子裔时那种哀恸的模样。原本荡漾的旖念立马散了个干干净净,连忙缩回了手:
“对、对不起。”
凤兮急促地轻喘了几声,本就苍白的脸上,此刻血色褪尽。一滴水落在了她的手背上,冰冰凉凉的。抬头一看,发现他的额角已密布汗水,顺着发丝滑落,眼下分明痛苦至极,却仍然维持着平静的表情:
“没关系。”
即便是痛入骨髓,依旧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脆弱,这就是凤族之王的骄傲么?
青汐不敢再继续擦下去,丢了软帕回水盆里,双手托着他的后背,慢慢让他躺回榻上,然后抬袖为他一一拭去额角冷汗。
这时,门外响起了仙婢的叩门声:
“公主,您吩咐的汤药已经煎好了,要送进来么?”
青汐一拍脑袋,总算想起还有这么回事,连忙拎着裙子奔了出去:“啊啊,我都快忘记了,快把药给我,我自己来就好!”
凤兮睁开无神的双眼,缓缓侧头,向着门口的方向望去。
从婢女手中接过还热乎的药汁,青汐想了想,又拉住她问:“我娘呢?”
“回禀公主,龙妃方才和龙王一起去西王母处求取灵药,不知公主可是有事要代为传达么?”仙婢弯下腰来,恭顺道。
西王母?
青汐卡了大半天,勉强想起来,貌似历史上的确有这么位神通广大的女神存在,龙妃前去找她,想必也是为了凤兮的事情吧?
思及至此,她摇摇头,叹了口气:“罢了,你先下去吧。”
“是。”
遣退了仙婢,青汐端着药汤踱回房内,正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但瞅着碗里这一抹黑不溜秋的药汁,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貌似也太苦了点吧?”不说味道,光从碗里散发出的气息,就足以令人退避三尺,毛骨悚然。
思来想去,就这么把药给凤兮喝,实在太不人道。
于是青汐滴溜滴溜地滚到了一个水晶石柜前,‘哗啦哗啦’在里面乱翻了一阵,掏出一个小小的半月垂耳瓷瓶。
打开瓶盖,一股沁人的香甜扑鼻而来。
“哇,找到了,就是这个!”捧着小瓶子,青汐一脸兴奋。
小瓷瓶里装的是百花酿,这种蜜汁是由蜂王酿制而成的蜜中极品,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以前跟着青离去蜂族拜访时,蜂女皇曾被青离那张脸迷得神魂颠倒,围着他大献殷勤,这瓶难得的百花酿,就是那个时候,从她那里得到的。
因为实在太珍贵了,她一直都舍不得吃,没想到居然在今天派上了用场。
从小瓷瓶里倒出一点放入碗中,搅拌均匀之后,黑色的药汤里,隐隐透出几丝淡黄来,清香飘荡,掩盖住了刺鼻的苦涩味。
青汐捧着药碗窜回房中,撩爪戳了戳凤兮的脸庞:
“起来喝药吧!”
凤兮看不见,青汐只好亲自动手喂他,略稠带甜的汤药顺着舌尖滑入喉咙,一股暖意开始从肺腑向周身扩散。
凤兮咽了一口,唇角轻扬:“里面加了什么?”
加了她最爱吃的东西!
青汐心痛得简直不能自已,酝酿了半晌,只得含了抹辛酸的泪,嘟嘟囔囔道:“反正不是毒药,你放心好了。”
凤兮淡笑:
“我自是知你不会害我。”
哎哟,美男你可千万别这么自信,万一没准咱突然起了灭美济丑的念头,可不能顶了个圣母的帽子当牌坊啊!
青汐默默吐糟着。
“你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笃定是不是?”不料,凤兮却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一样,轻描淡写丢出一句。
青汐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因为你的身上,有白央的气息。”凤兮笑了笑,眉宇舒展,面容恬静而秀美,“白央相信着的人,我也同样相信。”
他这样说着,一缕碎发滑落下来,轻掩住了那双混沌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