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谦火急火燎地赶到甬忏宫外,寻了靠山的一处,“噔噔噔”踏墙而上,翻身入内。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周围安静得很,他正不知先往何处去寻人,却见安昭仪领着两宫婢并一内监,神色慌张地从西三殿出来。
张谦心下一忖,飞身下了墙头,直奔西三殿,透过虚掩的殿门往内一瞧,又是懊恼,又是惊悔。
坏了,娘娘这般模样,恐怕是……他欲推门进去,眼角余光却瞥见转角处有绰绰人影往这边来了,忙不迭躲到廊角檐下藏好。
亦丹四下张望一番,道:“皇后娘娘,说的西三殿,便是此处了。”说着,探目往里瞥去一眼,声音打了颤,“这……慧妃娘娘怕是有些不好了。”
不待亦丹上前,皇后径自推门而入,拂开挂着蛛网的纱帐一瞧,短暂的惊愕过后,便是震怒,面寒如冰地奔上前,将抽搐不止的武茗暄扶入怀中,转眸一个眼色往亦丹抛去。
亦丹拾起一片散碎于地的瓷片,嗅了嗅,蹙眉道:“好重的异香,是红花没错。”
皇后面色骤变,看一眼武茗暄身下的血迹,怒叱道:“这可是皇嗣,她还真敢!”手上又将武茗暄拥紧了些,尽量放柔声音,“你怎样,可要紧?”
武茗暄张了张唇,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僵冷的十指死死地攒着裙裾。
皇后叹一口气,示意亦丹近前,道:“去,让他们把本宫的肩舆抬进来。叫邹兴庭跑一趟太医院,把金科圣手吴大佑请到长乐宫候着。”
亦丹大惊,道:“皇后娘娘,使不得啊!太后……”但见皇后目光凛然,顿时息声,把头一低,三步并作两步出去了。
不消多时,几名内监抬着凤辇到了殿外。跟着来的,还有李效尤。
李效尤很是谦卑地弓着腰,入内一瞧,一个哆嗦,跪了下去,抖着身子,连句请罪的话都说不出来。
皇后看都没看他一眼,招呼亦丹过来帮衬着,亲自将武茗暄撑出西三殿,扶上凤辇,带着满脸怒色回长乐宫去了。
皇后刚让亦丹与另外两个宫婢伺候着武茗暄换了衣裳,服侍她躺下,邹兴庭便领着吴大佑前来诊脉。
吴大佑年约四十上下,进来欲行叩拜大礼,被皇后拦了,让他速速为武茗暄诊脉。
一眼瞧过慧妃的面色,这位金科圣手的脸便有些沉了,从提梁小柜中取出一枚药丸,让亦丹喂给武茗暄含着,这才覆了锦帕,三指搭上去切脉不过片刻就缩手,“噗咚”一声跪下。
皇后抬手,止住了他的禀告,蹙眉看武茗暄一眼,问:“别的都不必说了,身子可有损?”
吴大佑额上浸出冷汗,埋低了头回话,“慧妃娘娘的身子本就有些虚亏,再……”斟酌了下,终是没敢把话说明白,“再经这么一遭,更得好生调养,否则不利再孕。”
“这么说,往后还能生养?”皇后急忙追问。
吴大佑抬眼看看皇后,没有答话。
皇后心下一沉,挥挥手,打发吴大佑出去拟方子,转头看向武茗暄,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口中,续气的药丸已化开,扎心刺骨的冷痛渐渐压了下去,武茗暄也缓过劲来。她躺着没动,眼底也仍有些空洞,唇微张,涩涩的话音很低、很轻,“皇后娘娘不必费心寻话安慰妾,孩子虽然没了,可好歹妾还能喘上一口气。总之……多谢了。”
皇后愣愣地看她半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什么谢,你替本宫遮掩在先,就当本宫还你一个人情好了。”说罢,拍拍她的手,“都过去了,你别害怕,也别伤怀,仔细自个儿的身子,来日方长。”
武茗暄默然片刻,忽而抬眼直视皇后,苦笑着问:“来日方长?”
皇后微怔,似在犹豫什么,过了一会子,仰头阖目,再睁眼时,郑重点头。
武茗暄狐疑地看皇后一眼,有些疑惑皇后是不是没懂她的意思,正想问个明白,却闻似有喧闹声遥遥传来。
皇后也听见了,蹙眉与武茗暄对视一眼,“你好好歇着。外间有人伺候,你若有什么,只管吩咐她们。”话一搁下,急急起身出了偏殿。
武茗暄心下有些发慌,奈何无力起身,握拳在榻边重重地捶了一下,双目一阖,任凭泪水顺着眼角流到枕上。
此时,偏殿西窗忽有轻响。
武茗暄猛然睁眼,却见张谦于窗外张望。皇后寝宫,他也敢擅闯?心惊不过一瞬,她微微招手。
张谦一掀窗,悄声入内,跪倒榻前,羞愧地低下头,轻声道:“都是奴才护卫不周。”
“不怪你。”武茗暄捏袖拭去泪水,“昭阳殿如何?”
“昭阳殿那边,纸鸢盯着,奴才不明情况。不过,适才跟来长乐宫时,隐约瞧见宫中各处人影颇多,听那动静,似乎是外臣带兵士入内来了。”张谦一面答话,一面警惕着外间动静。
听了这话,武茗暄的脸色愈发苍白,着急地道:“我在皇后宫中,应是无碍,你快去昭阳殿,把外间的事告诉皇上!”
张谦迟疑一瞬,为难地道:“若说之前,要混入殿内还有法子,现在……怕是不成了。”
在这最艰难的时刻,武茗暄却突然冷静下来,脑中闪过诸多思量。稍作思忖,她道:“你可识得之前受封肃仪的叶氏?她如今是叶司膳了。你去找她,她应该会有法子助你进昭阳殿。”
张谦讶然看向武茗暄,有些犹豫,但被武茗暄清亮的目光一看,当即点头,“那……娘娘小心,奴才去了。”说罢,伏地叩首,便要循着来路,翻窗出去。
“慢着。”武茗暄忽唤,从怀中掏出一物,“这是之前在溯殇宫外的塘里捞起来那匣子里的。你找可靠之人将这钥匙带出宫交给安佑郡王,让他速去南华寺客舍枫梧居找出前敬仁皇贵妃的自罪书。”
“奴才明白。”张谦拿了钥匙,贴身放好,听了听外间动静,悄无声息地从窗户出去了。
武茗暄望着那扇微微晃动的窗,有些发怔。今夜,于昱晗表哥,于慕氏来说,都是一场豪赌,这场以江山为注的赌局,究竟谁胜谁负呢?
来日方长?看样子,皇后与慕太后虽然同出一族,却并非一路人。在这种时候,皇后若是有大义灭亲之心,对昱晗表哥来说,也不失一股助力吧?只可惜,孩子……目光缓缓移动,她举目看向帐顶,扯唇苦笑。
然而,就在此时,突闻外间甲胄声响。
“容德夫人……”
“夫人,您,您这是做什么?”
“本宫奉太后懿旨,搜查长乐宫。识趣的,一边呆着,少碍事!来人啊,给本宫搜!”
随着容德夫人一声令下,外间宫婢、内监们顿时乱了。
“放肆!这可是皇后娘娘的寝宫,就是有太后懿旨,你们也不能擅闯啊!”
“滚开!”
“诶,你,你们……”
很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些许势弱的劝阻声,越逼越近。
正是绝境逼人强,武茗暄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勉力撑起身子,扯过一旁的披风裹上,翻身下床,眼前却是一黑,软着身子栽了下去。
地上铺着团花红毛毡,本不会摔疼,但因武茗暄刚用过虎狼之药,触地的一瞬间,月复部一阵痉挛。
她倒抽一口凉气,想要爬起,却听一声嗤笑。
“你果然在此!”容德夫人抄着手,徐步而来。身后,淮月抱剑、楚韵捧扇,亦步亦趋地跟着,再无旁人。
容德夫人如同大象俯视蝼蚁般看着武茗暄,笑问:“当初,你几次三番挑衅本宫,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武茗暄仰头望向容德夫人,苍白面容配上森冷目光,异于往常的温婉、妩媚,倒是别有一番气势。
容德夫人怔了怔,复而宫袖一搭,微微弯腰,道:“啧啧……昨个儿还是千金万贵的慧妃,今儿却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戏谑目光掠过她一手紧贴的月复部,故作讶异,“啊呀,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皇嗣还好吧?”
武茗暄不再挣扎着爬起,攥紧月复部衣裙,狠狠咬唇,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夫人,您忘了?安昭仪可使了十余红花呢!”楚韵笑着提醒,“哪还有什么皇嗣,怕只剩满月复血水了。”
“你,是你!”武茗暄猛然瞪大眼。怪不得被禁足的洛菱宛能随意出入冷宫,还敢强行逼她用下红花水,原来……竟是容德在背后作怪!
容德夫人不辩解,也不承认,眼波流转,掩口笑道:“诶,你不是说皇上夸你生得一脸福相,不是还说再多些福泽也受得起嚒?可如今怎么皇嗣没了,命也要搭上?唉……真是可惜,可怜啊!”
“可怜?”武茗暄深深地看她一眼,微勾唇角,“我纵是死,也不过一己之身,不像夫人,要拖着整个季氏陪葬。”
“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利!”容德夫人目中怒色一闪,笑脸瞬间阴沉,“是想激怒本宫,求个痛快?好,本宫成全你!”随着这番狠戾话音,嫣红宫袖一挥。
“铮”一声低鸣,淮月手中只剩剑鞘。
一夜经历颇多,再遇绝境,武茗暄已是心如止水,看都不看迎面袭来的宝剑,双眸直直望着那满脸狠辣之色的容德夫人,目中竟有怜悯。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剑光已到胸前。
突然,外间兵刃声、喧闹声大作。
粹不及防间,一抹淡色身影如风吹云霞般飘来,就这样扑在武茗暄身前。
“扑……哧。”
利刃破开肉身的声音,像被寒冰冻结般慢慢入耳,如此清晰。
武茗暄彻底呆住,容德夫人也愣了。
文婕妤怎么会来此处?怎么会不惜以命换命,替武茗暄挡剑?她不是最知明哲保身吗?
武茗暄是震惊得浑身都失了知觉,眼里只有文婕妤那溅了血珠,还犹自浅笑的清秀面容。
没等武茗暄回神,容德夫人已再次挥剑砍来,“哼,既是这么姐妹情深,本宫就送你俩一道上路!”
忽有绿影飞掠而入,一招挑开容德夫人的剑势,竟是文婕妤那从不离身的婢女云烟。
“大胆贱婢,居然敢和夫人动手!”淮月娇叱一声,拔出腰间软剑,替容德夫人挡开险要一击。
“婕妤!”云烟回首一望,满目惊痛,咬牙扭头,招式更加狠辣。
看容德夫人与淮月联手仍不敌云烟,楚韵将御赐宝扇随手一抛,拔剑冲上。
霎时,剑影四射,兵戈之声响彻不绝。
武茗暄猛然惊醒,手足无措地拥住身前的女子,“文婕妤,你,你……何值你如此啊!”低哑话音颤得厉害,不是怕,是难以置信,是直击心灵的震撼。
“我也觉得不值。我多惜命啊,怎就这么傻傻地冲了过来?真是……”文婕妤自嘲道,艰难抬头,看向武茗暄,“唉,你就不能别叫那破封号,唤我一声若筝嚒?我救了你的命呢!”
武茗暄眼见血水从她胸前溢出,染得衣襟殷红,眼圈顿时红了,哭着骂道:“都这时候了,你还耍嘴皮子!”
文婕妤阖了阖眼,再睁眼看她时,勉力一笑,“其实,这与我……或许也是一种解月兑。”胸前痛楚愈发加剧,身子已逐渐泛冷,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别说了!”武茗暄哑声低吼,“若筝,你忍忍,我,我这就去叫御医!”说着便要将文婕妤放下,却被她拽住了手。
“别,别去,咳……咳咳。”文婕妤急得呛咳几声,秀雅的柳叶眉紧蹙,扯了武茗暄附耳过去,“别费那功夫,我已不成了。你仔细听我说,武尚书他们被季家军拦下了,慕太尉的人已杀到昭阳殿,正与内廷侍卫和禁军对峙。太皇太后……有三百死士。若能借得,或可解昭阳殿危机。你……你别管我,让云烟护着你闯出去,快,快去福寿宫!”
一番话说下来,文婕妤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捂着胸口,牙磕牙地大喘。
看文婕妤这般,武茗暄也知道,即便寻了太医来,只怕也救不得了。她又是伤感,又是心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憋出一句,“那我去了。”身子起了一些,却又忽然靠近,手上猛一用力,紧紧一抱文婕妤,“若筝,你等着,我拿季氏一族为你献祭!”盈盈美眸迸发寒光,话中透出一股森然冷气,却有止不住的泪顺襟而落。
“别,别哭……你若这般去,可讨不来……”文婕妤气息渐弱,微微抬起,欲替武茗暄拭泪的手如残败断枝般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