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二刻,福寿宫。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精巧的小佛堂内,太皇太后宋氏闭目跪在黄缎蒲团上,双手合十,无声地祷告。迂回环绕的盘长纹铺地顺着那披散开的藏青色袍尾延伸出来,仿佛再多的尊耀荣华都被她跪在了膝下。
青灰锦帘一荡,于嬷嬷抄手进来,远远瞧上一眼,敛眉过去。
于嬷嬷脚步很轻,几乎毫无声息,太皇太后却忽然开口,“如何?”
“皇上虽有雄心,奈何登基日浅、根基不牢,眼下情势不乐观啊!”于嬷嬷摇头叹气,“武尚书他们过不了金水桥,慕大郎已领兵入宫。皇上被困隆阳殿,李侍卫长和商统领有顾忌,怕是展不开拳脚。安佑郡王本已进永定门,但不知为何,又离了去。”
太皇太后点点头,道:“皇帝,还是太急躁了……”幽幽话音堪比炉鼎中袅袅熏烟,细而绵长,目光倏忽一转,又问:“那个小丫头呢?”
“性命保住了,不过……”于嬷嬷顿了顿,话音低了些许,“也就只留了一口气。”
太皇太后默然片刻,念了一句经文,道:“那么,若这江山不改姓,天下恐怕就再无慕氏了。”
于嬷嬷低垂着头,没有接话。显然,她也认同。
“噢,对了,适才有人来报,说皇后去了隆阳殿,前脚刚走,季家那位就带了人去长乐宫。”于嬷嬷侧目打探一眼太皇太后的神色,斟酌一瞬,问道:“您,不打算插手?万一,您早年的假设是真,那她要是死了,皇室嫡系的血脉也就彻底断了。何况,要真叫慕氏成了事,您以后……”
“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以后?”太皇太后失笑摇头,“阿于,你该知道的,我之所以苟延残喘,不过是为宋氏子孙强撑一隅。”
于嬷嬷一时黯然,再次叹气,“也是表小姐不争气,在府里时,多伶俐的人儿,入了宫反而不作为。”
“不全怪她。就看白氏吧,天仙似的,也求不得皇帝一个眼神。人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可本朝倒还不乏痴情种,纵然……或许他并非宁氏正统。”太皇太后缓缓吁出一口气,微微偏头,透过撑起的支摘窗,看向远方,安详神色尽数褪去,“昨夜让你准备的,都妥了吧?让他们仔细些,若是慕氏事成,咱们就……”
外间,突然响起喧闹声,打断太皇太后的话。
于嬷嬷神色一凛,老眼锋芒迸射。
太皇太后稍怔一瞬,自嘲笑道:“呵……来得这么快,最后一点尊严也不留给我嚒?”话音刚落,又闻数声厉喝。
“大胆!何人擅闯福寿宫?”
“佛堂是太皇太后清修之地,任何人……”
“你,你们,放肆!”
太皇太后与于嬷嬷对视一眼,起身取过置于香案上的长串佛珠,走两步,又站住。
于嬷嬷从旁搬过一张太师椅,往锦帘后一放。
阔袖一摆,太皇太后大马金刀地坐下,将佛珠挽在手上,慢条斯理地数。
于嬷嬷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鼻间酸涩,掀帘出去,立在门边高声呼喝:“太皇太后有话,不必拦,放他们过来。”一身的肃杀气息在见到来人时,悄然散去。
两名女子,衣裙染血,无视周遭众人紧张的神情,就这样迎着微白的天色,快步行近。
她们,一人手持长剑,血槽暗红,剑尖滴血;一人面白如纸、脚步虚浮,朱红泪痣上的双眸中却蕴含着无所畏惧的锐气。
于嬷嬷诧然,月兑口道:“怎么是你?”
武茗暄根本不看于嬷嬷,侧目将云烟一瞥,示意她候在外间,径自上前掀起锦帘,矮身跪下,“罪妃武氏,给太皇太后请安。”
目中讶色一闪而逝,太皇太后不发一言,垂眸打量武茗暄,佛珠顺着线一颗一颗地缓慢下落。
武茗暄淡淡一笑,不待太皇太后唤起,已自行起身,双手握在腰侧福了福,“孙媳给祖母请安。”
“放肆!”随之而入的于嬷嬷听见,沉了脸,“这三宫六院,除了中宫皇后,谁都没资格在太皇太后跟前儿自称‘孙媳’。莫说你有罪在身,即便还在妃位,也当不起!”
武茗暄抬起头,冷冽目光直逼于嬷嬷,“佛祖也讲尊卑?”
于嬷嬷被她这话一呛,微红了老脸,接不上话。
太皇太后捻数佛珠的动作顿住,道:“佛不讲尊卑,但也无七情六欲。”
武茗暄强撑着虚弱不堪的身子,故作轻松地抿唇一笑。
“无事不登三宝殿。”太皇太后将佛珠一收,双手一抄,“说吧,你今儿大动干戈,不惜直闯佛堂来见老婆子,所为何事?”
“孙媳是怕今日过后,就再见不到祖母,是以诚心来请安。”武茗暄话音稍顿,抬眸迎向太皇太后忽转锐利的目光,“顺便,求一物。”
太皇太后目光一闪,又是一副笑面佛的样子,“老婆子不理俗事多年,还有什么是值得你求的?”
“祖母太自谦了。”武茗暄环视佛堂,目光定在香案佛龛上,“这么些年,祖母也该修得无欲无求了,留着那些人还有何用?”
闻言,于嬷嬷心下一紧,不禁上前一步。
太皇太后微惊,看见于嬷嬷动作,扬了扬手,示意她退下,笑道:“莫不是傻了?怎的说起疯话来。”
“是疯话,还是真话,您心里最清楚不过。”武茗暄摇头哂笑,苍白面容上朱砂泪痣随着低哑的笑声微颤,有一种妖异的美艳,“祖母潜心理佛多年,就连皇上都难得见您一面,却数次主动传孙媳相见。您既然给了天大的脸面,何不索性把那些人一并赏给孙媳?”
太皇太后深看武茗暄一眼,道:“哀家身边唯有几个不中用的老人,你若看得起,拿去便是。”
“祖母别逗我!”武茗暄月复痛如绞、胸闷如窒,渐渐没了和太皇太后说绕圈话的心情和耐性,“真要像您说的,身边只有几个不中用的老人,能让太后忌惮?怕是早就打发您见佛祖去了!”
这话实在说得狠,于嬷嬷被惊到,想要呵斥,张唇却是丝毫声音都发不出。
“你也未免太不客气了。”太皇太后目沉如水,拔高了音量,“后院那些猫猫狗狗怕你,哀家可不怕!”
锦帘掀起,云烟提剑冲了进来,但见武茗暄无事,眉头一蹙,站到一旁。
“怎么敢叫您怕我?”武茗暄勾唇一笑,弯腰平视太皇太后,笑容慢慢敛去,似是无限感概般娓娓说道:“垂帘听政二十载,历经两朝而不衰。您曾握在手中的权势,纵观穹冉上下千年,怕是无人能及。这些,或许离您已经太遥远,您自个儿都记不太清楚了;可是,还有很多人没有忘记。我相信,那些学士们也不会忘记您,百年之后的穹冉传记上,一定有您浓墨重彩的一笔。”
随着武茗暄轻柔、舒缓的话音,太皇太后仿佛看见了隆阳殿,看见了昔日隐于金丝绣锦帘后方的那张宝座。她的目光飘忽起来,紧绷的面容也逐渐放松,嘴角一点一点上扬。
循着太皇太后的目光看去一眼,武茗暄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笑意。根本不用费心去琢磨,她就能知道太皇太后此时的心情。她,在缅怀过去,缅怀那段站在荣耀之巅的岁月。
但她并没有给太皇太后更多的时间去回忆,长睫轻轻扑扇一下,话锋陡然逆转,“可是,纵有天大的荣耀,也是过眼云烟。如今,您年事已高,又受人警惕,难道还有可能重新回到那个位置?您所能想的、能做的,不过是在您余下不多的有生之年,为宋氏子孙寻求一个牢靠庇护。”胸口一阵气闷,她顿住了话。
太皇太后心下翻起惊涛骇浪,面上却是不显山水,甚至比方才还冷淡了几分,“怎么不说了?巧言令色,我可不会上你的当!”
太皇太后态度坚定、语气僵硬,可武茗暄却着实松了一口气。太皇太后不再端着架子自称老婆子,便是有希望。不说心动,起码,也会拿她当个人物来考虑了。
打铁需乘热!武茗暄深谙这个道理,可她的体力、精力却有些支持不住了,脚趾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额发也已被冷汗打湿。
太皇太后似乎对她的身体情况一无所知,带着点仿若洞悉一切的笑意,看着她,
武茗暄不敢大口呼吸,生怕好不容易造出的气势就这么弱了下去。她习惯性地拿牙齿在唇内狠狠一咬,借助口中腥咸的血味儿,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眼中精明之色尽数敛去,唯留下诚挚得近乎仰慕的神色,她继续游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您不像她们说的那样为个人私欲,意图撩篡江山大局。所以,我不觉得您会放任慕氏就此成事。说句不怕脸红的话,无论于公于私,唯一值得您托付的,便是孙媳我。若您也认同我的话,不妨考虑一下,看看孙媳是否有这个荣幸,做宋氏不衰的护航人?”
站了这么久,又是好一番心神耗费,武茗暄的面色已越来越苍白,身子也有些不可自已地颤抖。
忽有寒风从锦帘下方灌入,吹起那染血的素色裙裾,叫人一眼看去,不禁有些担心,她是否会随着这风消散了。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再一眼,眉眼间,终于染上些许凝重。她动了动身子,扬手间,两指勾起一丝红线,一枚雕有青鸾的和田红玉佩坠在其上。
“你想要它?”
“是。”
“凭什么?”
“但有孙媳一日,三公之位必有宋氏!”素裙一捻,武茗暄跪地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