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见一名侍者匆匆出了殿门,踏着浓重的夜雾而去,忽而,周常侍仰首望了望高挑的殿檐,凭着自身的那点轻功,一纵身,跃上了广晟宫的殿脊,一时伏在了那里。
夜雨已停,四下静谧无声,瑟瑟的冷风混着泥土的芳香,吸入肺里顿觉一股渗凉侵入,却也清新舒怡。
大妃失神的等在殿内,不知过了多久,终闻几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定神间,那个一身黯色华服的小人儿已经出现在了她的眼帘,眸光淡淡,面色冷漠,声音显得疏离清冷,“儿臣参见母妃,不知母妃召儿臣有何要事。”
大妃对着守在殿内的随侍挥了挥手,“你们全都下去吧。”
“是。”侍者们听话的退出了殿外。
接着,大妃缓缓自椅间站起身,一步一步迈下高阶,慢慢走向他近前,刚刚站定,便迎面扇了他一个耳光,力道之大愣是令他的唇角当即挂了彩。
殷夙小小的身子不由得随着这一巴掌踉跄了一下,眸光倏地阴沉下来,嘶声道:“你竟然打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
所谓打在儿身,痛在娘心,这一巴掌不仅是在打他,也是在痛击她的心,睨着他玉女敕脸颊赫然浮现的五指印,和他唇边鲜红的血色,大妃只觉心里的那股揪痛几乎令她难以招架!
在闻他的质问让她心下不由的一颤,饶是心疼如是,却还是冷着声音,厉声喝道:“资格?就凭我是你的母妃!夙儿啊夙儿,我原本以为你是因为恨我,才会做出了那一件接一件令我痛心的事情,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你早已经彻底的变了本性,变得偏执阴狠,不可理喻!现在就连你的亲哥哥都能狠心下手加害……你太让我寒心了,我怎么会生出像你这样六亲不认的孩子?!夙儿,凡是要留有余地,你这样早晚会毁了你自己!”
其实,她早该想到了,当初他敢为了鸾儿杀人,眼下,他便敢为了鸾儿对殷朗下手陷害!
只不过,她一直在不断否认,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对鸾儿生有别样的心思,也不敢相信他会变得这样无情冷血!
殷夙抚着阵阵泛痛的脸颊,却冷冷的笑了,“呵呵,你还知道你是我的母妃啊?!若非今日你亲口提起,我还以为他才是你亲生的儿子呐!可我的好母妃,当我被贬去凉州孤苦无依之时,你在哪?当我在王府中被人刺杀,命悬一线时,试问你又在哪里?!现在,你声声念着是我的母妃,但你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了吗?我才八岁啊,正该是受疼宠呵护的年纪,却被你狠心的放逐在外,从此不闻不问!那时,你想没想过,身边没有亲人庇护的我会怎样过活?!还好,我继承了你所谓的古突厥族的那股强韧,自己挺了过来,并且设法返回了宫中……我的转变都是你逼出来的,这发生的一切一切事情都是你一手促成,拜你所赐!你要怪就怪你自己!你不是说会毁了我么,那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始作俑者是怎样与我一同毁灭的!呵,你是不是很后悔当初生下了这个小畜生?但,世间没有后悔药可以供你吃,我没得选,你同样,也—没—得—选!”
话到最后,他已经嗓音黯哑的嘶吼了起来,阴鸷的脸色令人惶然生恐。
而此时的大妃早已顾不得惊惧他这些情绪,耳边一直萦绕着那句‘被人刺杀,命悬一线!’
为何这件事她一点也不知道?彼时来熙明明派了高手去保护他,也曾按时给她这里传来夙儿在凉州的境况,但却从未提及……难道是义弟怕她为此惊忧难安,悄悄命他的手下人压下了此事,刻意隐瞒了她?
来不及继续猜测下去,只兀自回味着他那一声声含着深深怨念的责问,仿佛是在拿刀子捅她的心,直至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他恨她,他到底还是恨她,恨的那样深……
忽而满眸痛色的望向对面的人儿,却见他正奋力的压下涌动在眼眶的那抹水光,倔强的不让其落下,那副顽强的样子,一时间令她肝肠寸断,声音已显哽咽,“夙儿……”
刚要抬手抚向他被打的脸颊,却被他冷冷的拂开了手,嘶哑的嚷道:“别碰我!”
他眼中的恼恨之光,令大妃的心抖了又抖,不得不落寞的慢慢收回了手,随后,兀自拢成了拳,指甲没入掌心,一股尖锐的痛传来,却丝毫缓释不了心里的那阵剧烈绞痛。
殷夙缓了缓情绪,继续说道:“没错,就是我在幕后操纵着事件,是我威胁姚魅儿去揭发的殷朗,可那又如何?如果他没有做亏心事,哪怕是我想陷害,也终难得偿所愿!现在,你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质问我,责打我,你还当真是一个大度无私的好母亲呐!”
说着说着,已讥讽的冷笑了起来。
不由得令大妃的脸色渐渐泛白,待察觉他前面的话语气那般郑重,愕然一愣,蹙眉道:“但他不承认与前充衣之间有染……”
话音未落,却恍然大悟。
就因为是姚魅儿主动去揭发的,她才相信了殷朗的话,是被人冤枉至此,殊不知,她大错特错!
“他在说谎!你若信他,那就是你肤浅无知!真没想到,你竟会相信他人,而怀疑自己的亲生儿子……看来,你才是不可救药的那个,真真令我寒心呢!”他冷笑着摇头,眸光闪着讥诮之光。
望着眼前变得深沉成熟且完全陌生的儿子,大妃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在心底苦笑连连。
正如他所说的那般,他的转变,他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拜她所赐,她活该承受他那与日俱增的恨!
殷夙冷漠的扫了一眼大妃瑟然低落的面容,冷冷开口道:“反正现下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管不着你,也烦请你不要来管我!”
目的?他果然承认了!还是为了鸾儿啊!
他还说什么,不要来管他?!莫不成他要割断母子情意?
决绝的口吻令大妃心痛欲裂。
这时,殷夙淡淡的扫了大妃一眼,语气继续冰冷无温,“若母妃别无其它要审问的事情,那儿臣便告退了!”
这声‘母妃’唤的着实生硬,听上去那样的讽刺。
大妃苦涩的牵了牵嘴角,最终没有发出只字片语,只疲累的抬了抬手,直到殿门开启,脚步声搁浅,她一下无力的瘫坐在了地间。
殿外,周常侍一直伏在殿脊侧耳窥听着殿内的对话,直至见瑞康王怒气冲冲的走出了殿门,这才悄无声息的跃下了殿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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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大司寇裴安连带大妃娘娘一同力保殷朗,替他向陛下求情,都未令局面有所扭转,眼看今日早朝后殷朗便要被押赴远宁塔幽禁终身,事情即成定局。
然而,却在陛下刚刚下朝回到御书房拟旨之际,却出现了转机。
其因是正逢蓝国师来为陛下侍药,同时也带来了近日观测星象变化,得出的一道谶言,说是,玉蟒星暗淡无光,是因由近来受困月霄所致,恐将不利国祚!
说起玉蟒星在大商被视为王子星,而大商朝又仅有两位王子,一句暗喻受困暗淡,不正是代表即将被幽禁的长王子殷朗么?所以说,珈蓝的这番谶言无疑是间接在为殷朗开月兑罪责!
这样明摆着的求情,陛下那里显然能听出来,不过,陛下一直对他深信不疑,再逢此事又事关国祚,当然惶恐不安,不敢掉以轻心!
又闻若要解除凶煞,稳固国祚,则短期内不宜见血光,并要行大赦天下,轻罪免,重罪减!一月后必将缓释危机!
这便一纸诏书发了下去,遵行了珈蓝的提议,对那些犯罪之人施行了大赦。
而对殷朗的责处且改为了暂留王子头衔,监禁他自己的寝殿思过一载。
殷夙那边听闻这个结果后,倒也稍显平静,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令其再也无法打哥舒无鸾的主意,这便并未揪着事件不放,再有自上次的那次针对刁难后,他自知自己斗不过珈蓝,而这次又有他出谶言来力挺,所以才对此事松缓下了态度。
至于姚魅儿,她原本则是要被陛下处以棒杀之刑的,却在这道特赦下幸运的保住了命,最后,仅是落了她的胎,赶出了王宫,本来,此次的祸事起因便是她,没想到结果倒是沾了殷朗的光,说来也真是讽刺!
不过,珈蓝的一句貌若无心的谶言,巧然为殷朗解了困,摆月兑了危机,在哥舒无鸾看来根本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别有用心!
看来,这个邪傲的男人事事都要掺一脚,陛体欠佳,他便贴心的献上了丹药,紧接着便被尊为了御用丹医,而这次星象谶言后,陛下又将祭天苑赐给了他作司天台。
他这是在变着法的以他的妖行妖言迷惑陛下,企图壮大自己的势力!眼看他越来越受陛下尊崇,手中的实权越来越大,不知将来会引出怎样的一场祸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