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
上官沐终于直起身子,再度看向程雪瑶,面上神sè也渐趋缓和下来。
“快来坐下吧。”程雪瑶赶忙引上官沐入座,“瞧你方才说得那般可怕,你可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奴仆啊。”
“是。”上官沐坐到亭中,却发现程雪瑶虽然面上神sè显得十分自然,言谈语气亦十分轻松随意,好似方才是在玩笑一般,但眼中却隐隐有一丝晶莹光芒,显然方才颇受触动。一念及此,上官沐便也故作轻松道:“就是如此,我才更应为朋友赴汤蹈火啊。”
此语一出,程雪瑶不禁一怔,面上神sè也再不复方才那般自然,上官沐也猛然发觉,虽然自己语气轻松,但出口的那一句话却绝不轻松,眼看程雪瑶神sè变化,他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片刻之后,还是程雪瑶打破了沉默,只见她深深看向上官沐,一双杏目莹光闪闪,朱唇轻启,吐出这样一句话儿:“我真欢喜能有你这般的朋友。”
话音落下,二人对面而视,稚气未月兑的面庞之上都浮起一抹笑意,眼中更有掩藏不住的浓浓的感动与欢喜。
微风吹过,园中柳条随风轻轻摆动,仿佛也带着一丝笑意。
翌rì。
清晨的宣宁县城,红rì将升未升,淡淡的雾sè笼罩之下,衣着朴素的挑货郎早早便开始高声吆喝叫卖,而条石铺就的街道之上也已渐渐多了行人身影,道旁的各式商家店铺也都来了老板伙计,忙着准备开张,城中街市已是渐趋喧闹了。
坐落于县城东端的程家府邸,此刻却略显安静,虽然大门已然打开,有仆役洒水净街,但素雅院墙之中,却只听雀唱虫鸣,不闻谈笑之声。只因天下诸般道法异术,大多需要修习之士于清晨炼气静修,故而程家众弟子此刻均在趁清晨大好时光抓紧修习,程门之内自然十分清静。
便在此时,一行数人走出了程家大门,来到了街市之上。但见为首一人身段颀长,蚕眉星目,端鼻方脸,中庭饱满,一身装束甚为整洁,整个人隐隐有几分说不出的威势,又颇具儒雅风度,却正是程家家主程映轩。在其身旁,还紧随着一名身量略显瘦小的少年,正是上官沐,而程雪瑶、程仁等数位程门中人则立在二人身旁。
而此时的众人,面上却都多多少少挂着一丝淡淡的愁绪,只因此刻便是分别之时。数rì以来,上官沐在程家颇受众位长辈喜爱,此番回归山门,虽是必然之事,却也难免令人生出些微感伤。
上官沐遥望东方,只见层层金光自莽山山巅shè出,映满半边天地,看来就要rì出了。
而在上官沐身后,程雪瑶静静注视着少年那略显瘦弱的的背影,面上也难掩那一分淡淡的不舍。
程映轩面朝东方,凝视山间那一派雾sè,片刻之后,才终于转向上官沐道:“此时天sè尚早,你便就此出发吧,如此在入夜之前便可到达。”
“是。”上官沐听闻此语,轻轻点头应答。随后,他踏前两步,随即转过身来朝在场众人躬身行礼,“晚辈承蒙各位照顾,特在此谢过各位,程门之恩晚辈已铭记在心,rì后定当报还。”
程门众人轻轻点头,程雪瑶则深深看着上官沐低垂的头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等也在此祝君修行有成,”程映轩眼角余光轻轻扫过面带离愁的女儿,又道:“来rì方长,相信我等定有重逢之rì!”
“告辞了。”上官沐再度躬身,拜别众人,而后便同两位专程护送自己归山的程门弟子一道转过身去,背负仙剑,面对朝阳,向着东方迈开了脚步。
红rì东升,霞光照耀四方天地,也将上官沐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众人目送之下,三人渐渐走远,终于连细长的影子也消失在街市深处。
而程雪瑶久久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脑海之中却不禁浮现出昨rì午后那绿意盎然的小园:
“……你此番回山之后,我们岂不是很久都不能再见了?”
“不过我想,只要心中时时记着朋友,无法相见又有何妨?天涯若比邻嘛……”
希望你莫要忘记山下的这个朋友啊……
少女在心中这般轻声唤着……
只因上官沐大病初愈,而今还不便御空飞行,三人便一路步行前往莽山。步行一整rì之后,三人终于在rì暮时分到达莽山。
循曲折山径一路向上,呼吸着山林之中特有的cháo湿空气,上官沐心中也不禁涌起一丝莫名的兴奋。经过重重树影、深深草木,掩映在层层碧影之中的楼阁亭台逐渐出现在三人眼前,而上官沐眼见此景,眉宇间更是难掩喜悦神sè。
炼魂居!
三人一路接近那一片楼阁亭台,只见那些建筑样貌古朴,且大多经年已久,苔痕累累,与四周草木苍山相映相融,在熹微暮sè映照之下,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便是阔别了近一月之久的山门,久违的家啊!上官沐内心的兴奋难以抑制,此刻连他自己的心跳之声都清晰可闻。尽管他实yù在这山sè之中流连一番,却也不敢忘记此行要务,便同另外两人一路经过斑驳暮sè映照的之下的十数座炼魂居外围建筑,径直向山门外门的核心——炼心堂走去。
随着三人深入内门,上官沐开始陆续看到不少炼魂居外门弟子,其中有他所熟识的,亦有略显陌生的,而当上官沐从这些人身边走过之时,这些人中却有一些以奇怪目光看着上官沐,另有一些甚至故意避开三人,只因多数外门弟子熟知上官沐,上官沐也略约猜出了其中缘由,虽然心中稍感不安,但面上也并未表现出什么。
待三人行至炼心堂所在,天sè已然完全转黑。站在炼心堂门外,上官沐只见一座简朴的楼宇静静立在山林之中,门庭漆皮剥落,石阶印满青苔,月影斑驳之间,与四周景致融为一体,甚为和谐,门楣之上,“炼心堂”三个大字笔势苍劲有力,几yù破匾而出,却是气势绝大。而殿堂之中,也似有点点灯火,想来此刻还有人在吧。
上官沐深深吸气,而后便迈步走进了殿堂之中。
进入殿中,上官沐一眼便看到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个男子,只见此人身材高大挺拔,端鼻阔脸,双眉入鬓,眼神却十分柔和,面容也颇为沧桑,眉宇间却有几分随和。此人,便是上官沐此行要找的人,炼魂居外门首座叶正锋。
而此时除叶正锋外,还有一人坐在殿堂之中,却是一个较上官沐略微年长的俊朗少年,但见那少年剑眉星目,目光凌厉,身姿挺拔,虽然仍是少年儿郎,却已颇具一番英姿。那少年眼见上官沐到来,面上神sè立时变得严峻起来,眉头也不禁微微一蹙,一分寒意立时便自他的眉宇之间散发而出。
上官沐虽然登时便感到了自那少年处传来的敌意,当下也并未有何表示,而是面向叶正锋站定,拱手肃容,躬身行礼道:“弟子上官沐拜见叶师伯!”
“是沐儿回来了。”叶正锋眼见上官沐立在了自己面前,微微一惊之下,神sè却依然和蔼,“南儿,”他随即转头向坐在堂中的那位俊朗少年道,“这里有些事,你先下去吧。”
“是。”那俊朗少年站起身来向叶正锋微微行礼,随后便转身走出殿堂,临出门口之际,还稍稍回头看了上官沐一眼。
眼看那俊朗少年走远,叶正锋随即开口略约询问了一番上官沐的病势伤情,又向对面两位护送上官沐回山的程门弟子说了一番感谢之类的客套话。一阵寒暄过后,叶正锋随即命人领两位程门弟子去往内门,由内门之中负责与其他门派接洽事宜的数人为二人安排住处,上官沐也在道谢之后就此与那两人分别。
待一切处理妥当后,炼心堂中便只剩了叶正锋与上官沐两人。叶正锋上下打量了上官沐一番,眼看他周身状况如常,这才和颜道:“嗯,看来你周身伤势已基本无虞了。”
“叶师伯,我……”上官沐看着神sè和蔼的叶正锋,不禁忆起此行的种种,面上愁容立现。
“你平安回来就好。”叶正锋和颜打断上官沐,而后却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对了,掌门师叔要我在你回山之后尽快领你去见他,想是有事要询问你吧。你今rì旅途劳顿,便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们明rì再去……”
“师伯,”上官沐突然插话道,“弟子想现在便去面见掌门师尊,不知师伯能否费神领我前去?”
“你……”叶正锋微微皱起眉头看向上官沐,却见他面sè坚定,便也没再说什么,而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即领上官沐离开炼心堂,直奔这数百人的修真门派的核心——内门深处的炼魂居主殿而去。
叶正锋与上官沐一路头顶斑驳细碎的淡淡月华,踏过经年积累的层层枯叶,穿过重重林木,终于来到炼魂居最深处。立在大殿之前,上官沐借着月光向上望去,只见覆满苔痕的石阶之上,炼魂居大殿仍如先前一般样式简朴古拙,心中也不禁多了一层家的感觉。
步入殿中,二人一眼便望见一位老者正盘坐在矮榻之上,面容肃穆,身姿挺拔,雪袍鹤发,仙风道骨,却正是炼魂居掌门人萧启岚前辈。只见他此刻双目轻阖,十指交叠置于膝头,周身有淡淡瑞气蒸腾,掌中更隐隐有玉光流转,宛若神仙一般,却是正在修炼之中。
眼见此景,叶正锋与上官沐一时间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只得静静立在殿堂门口。而萧启岚也似感到有人到来,周身淡淡的瑞气悄然消退,掌心之中的闪光也渐趋消失,片刻之后,他终于深深吸气,睁开了双目。
“弟子叶正锋拜见师叔!”看到萧启岚睁开双目,叶正锋便即拱手行礼。上官沐也紧随着行礼道:“弟子上官沐拜见掌门师尊!”
“啊,是沐儿回来了。”萧启岚看到上官沐,眼中也不禁微微一亮。
“沐儿今rìrì落时分方才回山,”叶正锋道,“弟子特意领他来此拜见师叔,打扰师叔静修了。”
“无妨,无妨,”萧启岚举手示意二人入座,随即便转向上官沐道:“沐儿,伤势恢复如何?”
“蒙程门各位师长悉心照料,现今已基本痊愈了。”上官沐恭敬作答。
“唉……”萧启岚看着上官沐,不禁喟然长叹,“老夫之前曾就夺剑之计多番筹划,自以为此事已经万全,却不料最终竟还是出了这种事,真是……”
“弟子辜负师门重托,更未能保护师父周全,”上官沐霍然起身,面向萧启岚站定,面sè亦十分沉重,“弟子无颜面对师门,还请师尊责罚!”说着便yù跪去。
萧启岚见此情景不禁大惊,赶忙踏前一步将他扶起,口中连道:“你这孩子,我并未怪罪于你啊。”
上官沐重新落座之后,萧启岚便又接着道:“此行功亏一篑,归结起来也是老夫事前估计不足所致,结果不但丢了神剑,更折损了本门一位优秀弟子,令你痛失良师,理应是我向你赔礼,我又怎会将此事归咎于你?”
“是啊,这等事情谁也不曾料到,”叶正锋也安慰上官沐道,“你不必太过自责。”
“是。”上官沐轻声答应,随后又抬起头看向两位师长,却见萧启岚面sè十分肃穆,眼中更有锐芒闪动,与方才的慈祥面貌截然不同,观之竟令人胆寒,一时间也不敢张口说话了,只得静坐以待。
“此事老夫虽难辞其咎,但那击杀义秋,夺走烁天剑之人却更是可恨之极,”片刻之后萧启岚终于开口,“此等大仇,我炼魂居绝不善罢甘休,便是穷尽余生之力,老夫也誓要查出那人的真面目,令其血债血偿!”这般说着,他再度转向上官沐,“沐儿,你将当rì与那夺剑之人一战的经过再细细对我叙说一番,老夫或可从中寻出些许蛛丝马迹。”
“是!”上官沐虽不愿回忆师父惨遭杀害的情景,但事关查找真凶,为恩师报仇雪恨,他也顾不得许多,当下便将当rì师徒二人与那黑袍怪人激战之事向两位师长细细叙说了一番,萧启岚与叶正锋细细听着上官沐述说,面sè也逐渐趋于凝重。
待上官沐说完,萧启岚不禁陷入了沉思。虽然在数rì之前,他便听程门来人叙说过夺剑一战之经过,但那毕竟只是转述上官沐在程门所言,其中多有遗漏与不详之处,故而他至今对那神秘的夺剑之人的身份仍无头绪。此番听上官沐详细讲过,他却似隐约想到了什么,这才锁眉沉思,以求尽快记起些许线索。
而一旁的叶正锋,此刻亦是眉头紧锁,显然也在深思之中。
“啊……莫非……”萧启岚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双目凛然一亮,静静坐在一旁的上官沐眼见此景,心下也不由得激动起来。
掌门师尊已经想到了真凶么?
师父的仇,已然可报了么?
正当上官沐心中狂喜之时,萧启岚面sè却忽地转冷,竟是重又陷入沉思之中。而上官沐在轰然而至的失望之下,也并未注意到,掌门人眼中隐隐可见的一丝紧张。
半晌,萧启岚终于回过神来,平复面上神sè,转向上官沐道:“沐儿,老夫虽已凭你方才所言对此人理出些许头绪,但事涉江湖道友清誉声名,老夫此刻也不能妄加推测。来rì方长,此事老夫定会追查下去,今夜我等便就此作罢吧。”
“……是。”上官沐口中答应,心下却不禁奇怪,掌门师尊方才究竟是想到了什么人?是什么人竟有如此威势,可令堂堂炼魂居掌门口风陡转,变得如此谨慎?
到底是什么人……
“沐儿,老夫还有一些需嘱咐于你,”萧启岚面上神sè转为和蔼。
“是。”上官沐凝神聆听。
“此番你痛失良师,rì后师门将无人点拨于你,一切修习都需靠你自己了……”
“轰!”
一道惊雷猛然炸响脑海,上官沐瞬间呆立原地!
萧启岚仍在说着,只不过上官沐已然无法听到那些语句,他的脑海之中,此刻便只剩下了那一句话,久久回荡不休:
一切修习都需靠你自己了……一切修习都需靠你自己了……
众所周知,炼魂居青少弟子在师父去世后可另行拜师,而拜师不成者则从此无人照管,等同于为山门所抛弃,只是此种情况素来很少发生,至于山门不准弟子另行拜师的,更是少之又少,而这等弟子,便只能在山门郁郁而终,一生的修行却是就此荒废了……只是上官沐之前从不曾料到,这等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一切修习都需靠你自己了……
掌门师尊竟未给我再度拜师的机会……
原来师门已将我放弃了么……
可笑我还自诩外门翘楚,还担心被人嫉妒……
一念及此,上官沐面sè无可抑制地黯淡下来,嘴角也轻轻勾起一抹自嘲式的苦涩微笑。
半晌,上官沐终于回过神来,重又听到了萧启岚的话音:“……今rì天sè已晚,你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上官沐头也不抬,只轻轻拱手向两位师长行过一礼,而后更不多话,当下便转过身去,缓缓迈开脚步向殿外走去。叶正锋此刻面上神sè甚为惊诧,显然对掌门人做出如此“无理”决定一无所知,而萧启岚眼看着上官沐举止,面上神sè也逐渐趋于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便在上官沐走到门口之时,萧启岚的话音又一次传来:“义秋的坟茔就在后山萧氏墓园之中,你可随时前去祭拜。”
“是……”上官沐头也不回地低声应了一句,而后便即迈出了大殿,缓缓消失在夜sè之中。
眼看上官沐走远,叶正锋立时便转过身来,正yù开口询问萧启岚方才所为是何道理,却见萧启岚不知何时已然合上了双眼,双手也放回了膝头,淡淡瑞气自他周身蒸腾而上,玉光流转,整个人却是已然入了定,再度开始了静修。
眼见此景,叶正锋虽有万分惊疑,却也心知萧启岚此举是有意而为,终究是无计可施,最终也只得恨恨一跺脚,转身大步走出了大殿。
莽山上下就此重归寂静,浓浓夜sè环盖四野。天际,一轮冷月高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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