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檀近日无端有些烦躁，旁人建功立业都是值得开怀的事情，何故轮到自己，反而心中时时有些隐忧？
叶太后在齐皇大宴群臣前两日曾经私下里召见过自己，她说他该要娶妻了，问他可中意皇室中的哪个女子，若他提出，太后便会帮他促成此事，只是，他仍是推辞，一如几年前。太后有些愠怒，他仍旧不卑不亢。
后来，她平息下来，好言相劝，说姑姑老了，很多事已不能全权做主了，丞相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也上了年纪，常会旧疾复发，力不从心，叶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固然煊赫，可谁也不敢保证万古长青、代代稳固，你该要懂得光前裕后的道理，不能为了私情而罔顾家族兴衰啊……
叶青檀沉默不语。
太后倦了，摆手示意他回去好好想想。
不错，外人眼里，叶家是世代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荣宠不衰，朝堂之上，丞相一派之势盘根错节，可树大招风风撼树，齐皇不免有所忌惮。宫内宫外，明争暗斗，自古而然。风口浪尖，风起云涌，叶家自是避不开的。加之齐重兖与叶太后并不亲厚，谁人能保证叶家世世兴盛。
这些，叶青檀心中分明，可是，他对四年前凌安香消玉殒之事仍不能释怀，他抵触叶家操控他的婚事。他不愿像大哥迎娶大嫂一样，完全听从父亲与姑姑的安排。叶青松夫妇虽是相敬如宾甚至举案齐眉，可他知道，大哥与大嫂之间并无多少男女情爱，再者，他也没有大哥那样温文尔雅的性子，他要抗争。
盛凌安，那个顾盼生辉的灵动女子，那个时而温柔时而活泼的俏丽女子，想起初见凌安的那个山崖，那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日他不过是站在山崖边看远山秀丽，长河如练，一时感慨江山多娇，凌安策马经过，见他一袭白衣迎风轻摆，仿佛要飘然仙去的样子，以为他要寻短见，便上前相劝，莫要一时冲动便抛家弃友。他暗自好笑，这个女子鲁莽却有趣得紧。
后来，他与她时常外出郊游，看遍齐都山水。她说她是江湖中人，幼时被师傅捡来教养，传授武艺，初见那时正是她离开师傅来到齐都游历的日子。她也确实有江湖豪气，一身武功，可以与他媲美，他们时常切磋。有一次她拉着他劫富济贫，他这相府二公子居然鬼使神差地随她去做打家劫舍的事，事后竟觉得大快人心。
他对她，更多的是日久生情，她打破了他原本循规蹈矩的生活，或说是促成了他的改变。他原本并不明白自己的心，等到他明白以后，那却是人去楼空的光景。她的死，细细追究，叶家也担有责任。
他以为，他与她的婚事是水到渠成的事，没曾想，叶家长辈均不接受这个孤身一人、身世不明的女子。那日，二人齐齐跪于叶家厅堂之上，恳求应允他们的婚事，丞相与夫人们皆是不赞同，说哪怕是娶进门为妾室，他们也不允，毫无转圜余地。她的期望摔碎了一地。
有人说，她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竟然妄想攀龙附凤，真是可笑。一时间，风言风语在相府里大行其道。
凌安忍辱，负气离去。她有伤在身，却是去意已决。还是那个路边的山崖，还是二人初见时的山与水，只是，再不是当初的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景如此，心亦如此。大雨滂沱，天色昏暗，路上一辆马车疾行，马儿无端受惊，她为救车上之人，却丧身此地。待他追至这最初的地方，路人皆无恙，独独不见她的踪影。他心中悔恨、悲恸万分，吐出血来。
无情的断崖吞噬了那样年轻美好的女子，不，是自私地扣留了她禁锢了她，音容笑貌、情意魂魄，吝啬留给他半分。
自她逝去之后的两年，他一度低沉，推却一切婚事，后来，齐慕璟出征青州，参军告病，他毛遂自荐，极力想要借沙场战事，避开这一切。
只是，那些年里，她的一颦一笑常会浮现在脑海中。他知道，男儿志在功业，身为相府次子，领军参军，保家卫国，身负重责，他却对此儿女情长之事耿耿于怀。
心不由己。
岁月埋葬了他对她的情，没能消磨掉他对她的怀念。他越发觉得孤寂，世上再也不会出现那样的女子，陪伴他游历山水、劫富济贫，即使有，他也不会再去过那样年轻的日子，因为他是叶家的人。又或许，他怀念的是她带给他的那段年少时光。
回到齐都，回到相府，他认识了五妹叶青桐。她与她容色体貌全然不同，独有一点神似，青桐狡黠的样子宛如当初的凌安。他心中微动，却有些惶恐。他是她的兄长，决不可作过多之想。
只是这些日子，他仍旧是心不由己。叶青檀心中清楚，青桐与凌安完全不同，然而他对青桐丝丝的意动悄然升起，不知何时开始被自己察觉到，他见过青桐得意的样子，豁达的样子，俏皮的样子，黯然啜泣的样子……是了，正是那晚轻斥她夜半在外饮酒后，她委屈饮泣的时候。不，那不过是怜惜，是同情，他为自己辩驳。
连日来在外交游，叶青檀极少待在相府之内，尽量避开青桐，只是，思绪越发杂乱无章。
浓云阴翳，天色昏暗。叶青檀不知不觉踱步到了青桐院外，仰头看见那棵高出院头沧桑的梧桐树，他想，青桐的名字或许正是由此而来吧。
青桐远远瞧见叶青檀在院外负手而立，突然想起家宴那晚，他如仙人一般立于月色之下，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似遥不可及。她扬声道：“二哥，近来可好？”说着走向院门。
叶青檀僵了一僵，旋即恢复常态踱进院子，道：“挺好，青桐你呢，听闻橘络离开了，却是何故？”
青桐说：“她投亲去了，听说她的小姨娘嫁了个好人家，不愿姐姐的女儿在外受苦，偏要托人来给她赎身，带在身边养育，且要给她寻个好婆家。”一边说，一边想，自己还真是能胡扯。
当时她问橘络要以什么为由离开相府，她可以帮她圆谎。橘络讶异，你为什么要帮我？她只笑笑说，我若不帮，你该如何全身而退？她清楚地记得，橘络临走前，并无多话，只是回头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那双眼睛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有怨责，有不舍，有感激，有担心……而青桐，只是始终笑着，笑着，浑然不觉桐叶飘落到了肩上。
青桐有心岔开话题，接着说道：“这几日二哥很忙吧，府中总是不见二哥踪影。前几日我在园子里碰见了二夫人，大嫂和绮络表妹也在一旁，还说起你来着。看起来表妹很是喜欢你呢！”
叶青檀皱眉，道：“那你呢？”
叶青桐愣了半晌，怕会错意，怯怯问道：“二哥说什么？”
“哦，我说，你与她们说了些什么？”都说说去的话像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却可以补救。只要懂得掩饰，没什么不可埋藏。
青桐不好意思道：“也没什么，夫人提到了我的婚事。”
叶青檀心中一紧，道：“母亲已与父亲商议过你的亲事了吗？”
青桐道：“没有吧，夫人那天就是随口一提，被我给推了。”
“你不想成亲？”话问出口觉得不妥，又补道：“你也年纪不小了，是该嫁人了……”
青桐道：“这件事，我不想太让人费心。”其实她的意思是，婚姻是自己的事，不愿意让别人主导。
叶青檀忽道：“你觉得三皇子其人如何？”
青桐疑惑，怎么话题转的这样快，她小心翼翼道：“就像二哥之前说的一样啊，他是敏锐的将才，有着非同寻常的智谋。”
“我是问，你觉得他怎么样？”叶青檀极少这样不依不饶。
青桐道：“他为人正直慷慨，是个很好的人。”她不善于评价别人，因为更多的时候，她是以个人情感来判断，而这些感觉，是很难用言语形容的。
叶青檀目不转睛看着她，意欲从中窥出不一样的神色，只是，青桐说起齐慕璟时，面上平静无澜，好似不甚在意。
他有些害怕传言，当初是，如今也是，他甚至有些憎恨那些胡言乱语的人。也不知哪儿来的无赖消息，说是青桐去过三皇子府中，与其相谈甚欢，三皇子也对其青眼有加，难怪会推辞齐皇的赐婚。
他从齐慕璟那里知道天儿的事，只道五妹心善助人，并未多想。战场之上的两年间，叶青檀与他早已结成了深厚的袍泽之谊，双方互相欣赏。
叶青檀仍不罢休，说道：“若我说，我可以向皇上和太后请求，赐婚于你和三皇子，并且托三皇子好好照顾你，你愿意吗？”
青桐惊讶，随即笑道：“二哥，不要开这种玩笑，三皇子是何等样的人物，我虽一无是处，却最有自知之明了，齐大非偶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齐大非偶？”叶青檀笑道：“你是丞相之女，身份之尊也足以与他匹敌，何谈齐大非偶？”
“可我跟他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且不说我对他并无倾慕之意，他对我肯定也是毫无男女之情的。”
“假若他对你有意，你会答应吗？”
“二哥，你这玩笑就开大了。”
叶青檀淡笑，不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