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晏婴回到东苑复命,巫王已然命其余人先自行入山射猎,唯留了季礼陪驾。♀
晏婴行了大礼,眯眼笑道:“王上,侯爷,老奴把那小将军给带来了。”
九辰牵马过来,单膝跪地,道:“末将叩见王上、侯爷。”
巫王眉眼间尽是笑意,道:“这两日,小将军在王宫可住得习惯?”
九辰抬眸,道:“末将久在行伍,住惯了冷帐硬榻,见识浅薄,突见王宫繁华气象,只觉惶恐难安,如芒在背,倒真有些想念天地为庐的日子。”
季礼脸色顿时一沉,虎目微缩,厉声斥道:“放肆!王上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巫王拦住季礼,哈哈笑道:“恺之莫要生气,现在这些个王族世家子弟,大多养尊处优,安于享乐,空谈壮志酬边,根本不识塞外风沙之苦。辰儿身处王都,却时时心系剑北,不忘忧患,实属难得。”
季礼连忙下马谢罪,道:“是臣御下不严,冲撞圣驾,王上宽厚,如此纵容于他,臣无地自容。”
巫王使了个眼色,晏婴赶紧扶起季礼,道:“侯爷治军之严,便是老奴身在内廷,也早有耳闻,王上亦经常对老奴慨叹东阳侯耿介忠直,无人可比。侯爷如此,倒令王上不忍。”
巫王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九辰,道:“恺之,这两日,孤的含山公主于箭术一途,可是进步不小,不止一次对孤夸赞辰儿技艺超群,耐心善教,孤还未来得及重赏于他。今日围猎,若辰儿能得个好彩头,孤一并赏!”
季礼瞪了毫无反应的九辰一眼,道:“混账小子!还不快谢恩?!”
九辰垂目,语气无波,道:“臣叩谢王上恩典,必竭尽所能,不负王上信任。只是,公主箭术有长,全赖公主聪慧好学,与臣无关。”
巫王闻言,也不在意,反而心情大好,道:“恺之,现在人到齐了,咱们也练练身子骨去!”语罢,带着数名内苑兵径自策马而去。
季礼纵有不满,也来不及与九辰多说什么,连忙策马跟了上去。
晏婴上前扶着九辰起身,满脸的愁苦难解,道:“我的小殿下,咱们不都说好了不惹王上生气么?”
九辰转眸看着晏婴,若有所思,道:“今日,都来了哪些人?”
晏婴被他岔开了话头,只能道:“风国使臣带了六名随从,楚国世子倒是孤身而来,其余的都是咱们巫国的年轻人,王族这边,两位王叔的公子都过来了,文时侯子玉也在,其余的有南相之子、桓相两位公子、季氏父子、裴大夫次子、曹大夫长子,还有史国尉家的三名公子、刘掌书的两位公子,对了,老奴依稀看见,淮国的祜公子也来了。”
九辰听罢,笑道:“这样算起来,可真够热闹的。”
晏婴打量着左右无人,悄悄从怀中取出一直用油布焐着的热饼,道:“殿下这两日没吃什么东西,定然乏力得紧,这是殿下最爱吃的蟹黄酥油饼,老奴特意给殿下带了,殿下好歹吃两口,补补力气。”
九辰盯着那饼上冒着的热气,失神片刻,道:“我不饿。”
晏婴素知他脾气,只能作罢,道:“殿下准备去哪个方向?这次的目标,是那只通灵赤豹。”
九辰抬首望着满山苍翠,道:“既然赤豹通灵,那就只能去追有缘之人了。晏公只管安心侍候王上,不必跟着我。”
晏婴自马囊中取出一副纯黑色弓箭,道:“这是王上特意为殿下准备的偃月弓,足有三石,老奴祝殿下一箭得筹,马到成功。”
九辰接过,细细摩挲着弓身,而后取出箭壶中一只羽箭,盯着箭尾处刀刻的独特楚字徽记,道:“君命难违,圣意昭昭,这笔账,我替西陵韶华记下了。若非为了哥哥,此等屈辱之事,我巫子沂不会做,也不屑做。”
晏婴暗叹,诺诺不敢多言。
砚秋山巅筑有凉亭,名“回秋”,登之临风,可俯瞰整个沧冥,将王都万千繁华尽收眼底。
九辰循着山道,刚刚策马至山顶,未及下马,阿蒙便拍着双翅,一头冲进了他的怀里,亲昵的又啄又挠。
凉亭之内立着一个年轻公子,广袖宽袍,淡黄色的锦衣之上缀着数枝墨兰,正端着杯清酒,祝风赏景。
九辰抱着阿蒙翻身下马,望着亭内之人的背影,微有惊喜,道:“阿隽,你果然在这里。”
回秋亭内,那年轻公子回首,睁开一双狭长凤眸,含笑道:“世子殿下有令,在下岂敢不从?”
九辰一拳砸到那人肩上,笑道:“我甫入王都,便听街头巷尾尽在流传,南相之子玉树风流,惊才绝艳,当得‘凤眸倾城’四字。这两日,我被父王困在宫中,无法传递消息,最担心之事的就是联系不到你。而今看来,阿隽,你这兰台令果然已经做到了神机妙算的地步。”
巫国左丞相南央之子,兰台令南隽闻言,洒然而笑,道:“论起这百官职司,再无比兰台令更清更苦更难做之职,日日瞧人脸色不说,只神机妙算四字,殿下便将臣剥骨抽筋,削得一分不剩。臣能站在这回秋亭内,说起来,还是要叩谢王上这出围猎之戏。”
九辰知他话中之意,一时无言,忽听山下马蹄滚滚,声如闷雷,连忙奔至亭中观望,只见数匹飞骑正追着一抹红色影子,朝着山顶方向而来。
南隽袖手,笑意如风,道:“看来,通灵赤豹出现了。”
九辰紧紧盯着最前面的两骑,道:“左边那个少年是何人?能与阿剑不相上下,此人倒有几分本事。”
南隽看了几眼,道:“听说,是风国世子手下的高手,也多亏了此人,臣才能及时见到殿下。只可惜,此人尚为璞玉,美则美矣,欠了一点灵透,若得雕琢,方值得费上一二心思。♀”
九辰默了片刻,道:“风止云骑射一绝,既是出自他的手下,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为何不见西陵韶华?他既然孤身而来,更应该有所行动才对。”
南隽眉峰微挑,道:“殿下如何识得那人?”
九辰摇首,道:“并非认识,这群人之中,除了明染,都是些少年公子,西陵韶华年近三十,自然容易识别。更何况,我们虽未谋面,也算是交手多年的宿敌了,他若真在其中,我定会有所感觉。”
南隽侧眸,道:“如此说来,这些年,殿下在剑北的日子着实不好过。提起这西陵韶华,我忽然记起来,此次楚国使团中,还有一位高人,鬼面青刀,布衣带风,只怕须要殿下多费心思。”
九辰略有意外,道:“难道……是他?可是,他为何会出现在楚国使团之中?”
南隽把玩着酒杯,道:“此事蹊跷,臣亦不知。改日,若殿下得空,倒可带着臣去驿馆一探究竟。不过,臣有些好奇,今日围猎,殿下手中,到底攥了几支箭?”
九辰默然,脑中不由浮现出晨曦未明时,垂文殿中的那位不速之客。单薄的青色披风之下,是隐梅姑姑苍柔含韵的面容,深宫几十载残酷争斗倾轧造就了她过人的冷静与聪慧,亦沉淀出她对巫国王后的无上忠诚。掀开披风的那一刻,这位可将明枪暗箭化为掌间清风的女子,向来宁静的目中尽是泪水,而她袖中藏着的柔软锦帛上,不仅有巫后最善绘绣的青梅,还有一行力透纸背的端丽小楷:风胜,弃箭。风败,箭出。
南隽瞬间了然,笑得安然,道:“看来,王上有动,王后也等不及了。”
九辰斜他一眼,道:“你猜得不错,不过,也用不着如此幸灾乐祸。纵为棋子,只要一箭在手,我尚有翻覆之机。”
他话音方落,便觉眼前红影一闪,风一般消失在林木间,撼天动地的马蹄声中,一个声音兴奋激动的喊道:“阿辰!快去追赤豹!”
两骑风驰电掣般自凉亭掠过,带起大片沙尘,马上两个白色背影均是傲然矫健,任意飞扬。
南隽微微颔首,薄唇极轻的动了动,九辰会心一笑,便跃身上马,紧追而去。阿蒙则振翅飞入高空,遥遥追随,清啸之声,响彻碧空。
明染及其余数骑过了片刻,方才追至回秋亭,见亭内只有南隽一人,便继续向前循着马蹄声追去。
九辰与前面两骑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通灵赤豹火红的身影灵敏的游窜在山石之间,时隐时现,待追至山坳深处时,季剑与那风国少年均不约而同的弯弓搭箭,对准乱世之间的红影。
九辰取出偃月弓,刚要出手,便见一骑突然从山道斜冲了出来,刚好与前面两骑撞在一起。由于追逐赤豹的两骑都是急速奔驰,横冲出来的那匹马直接被撞翻在半空,策马至人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便与马一起顺着山道坠落飞滚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季剑与那风国少年及时勒住缰绳,稳住马身,侥幸逃过一劫。九辰却面色大变,直接抽出腰间匕首刺入马股,沿着山道狂奔而去。
这一番变故,早惊动了那赤豹,红影复又没入山木深处,风国少年心疼的抚模着头部被撞出血的坐骑,又气又怒。季剑则满脸疑惑的看着九辰一骑绝尘去追惊马,想了片刻,亦策马跟了过去。
过了山顶,便是下坡路,那马受惊后只顾疯跑,眼看便要撞上山道两侧的大树。九辰只能弃马,足尖一点,飞掠过林木,借着冲力,对准马腿,袖中暗箭连发,在那马倒地的一瞬间,伸臂拽过马上之人,抱着他滚落至旁侧斜道的树林内。
怀中之人颤抖不止,尖叫声愈加刺耳,青丝散落了满身。九辰伸手抓住林中一株老树的虬根,总算消掉力道,停了下来,起身间,利落干脆的将那尚在尖叫挣扎的人甩到地上,冷冷瞧着。
确定月兑离了危险,那人方才安静下来,一骨碌爬起来,抬首,拨开凌乱青丝,露出一张明丽的面庞,杏目含怒,恶狠狠的骂道:“大胆的狗奴才,竟敢占本公主便宜!本公主定要将你千刀万剐!诛你九族!”说罢,手中马鞭一甩,便朝九辰劈头盖脸的打去。
九辰轻巧避过,伸手抓住鞭身,一把夺了过来,缠在臂上,道:“茵茵,你怎么在东苑?”
那人听得一愣,双眸呆滞的望着眼前之人,待看清九辰模样,却是一头扑了过去,放声大哭,道:“王兄!子沂哥哥!你终于回来了!茵茵好想念你!”
九辰拉开怀中梨花带雨的少女,正色道:“你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混进东苑,若被父王和母后发现,至少要将你禁足一月。这里很危险,我立刻让人送你回去。”
受惊过度的含山公主哭得愈加委屈,道:“父王那么狠心,最好将茵茵禁足一辈子,这样,茵茵就不用嫁给什么风国世子楚国世子了!他们都说,今日,谁得了彩头,茵茵就要嫁给谁,茵茵不嫁!父王和母后都不疼爱茵茵了,他们都要把茵茵嫁出去,王兄,你不要再抛下茵茵!”
九辰沉默的听完,道:“所以,你混进来,就是为了阻止他们射得赤豹。”
含山公主止住哭声,泪意盈盈的杏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决,猛然夺过九辰的箭壶,将其中羽箭尽数倒落于地,道:“不止是他们,还有王兄。母后和隐梅姑姑说的话,我都偷听到了,这一堆箭里面,不仅有楚箭,还有母后偷偷调换的一只风箭,独独没有巫人之箭。今天早上,隐梅姑姑送到垂文殿的消息,就是母后的意思。”
九辰沉默的捡起那些羽箭,目光落到唯一的那支风国徽箭上,道:“茵茵,你既然知道父王和母后的意思,就不该自寻烦恼。”
含山公主目光灼灼的盯着九辰,道:“茵茵想知道,王兄准备射出哪只箭?”
九辰捏紧那支风箭,道:“风弱楚强,风巫为邻,巫国迟早都会对风国用兵,母后想以一己之力保风国安宁,谈何容易?于情于理,西陵韶华都是最佳选择。”
含山公主踉跄退了几步,满是绝望,道:“王兄,为什么连你都这么说?为什么你们所有的人都要逼着我嫁给我自己不喜欢的陌生人?!我巫茵茵宁愿死,也不会接受这样不公平的命运!”
九辰一愣,恍然明白年仅十五岁的少女话中炽烈的情意,握紧拳头道:“茵茵,你……你是说……那个人是谁?”
季剑打马顺着山道飞奔而来,远远便高声喊道:“阿辰!你没事吧?”
含山公主忽然跪倒在地上,紧紧抓住九辰箭袖,哀求道:“王兄,你说过,会做一个好哥哥,一辈子疼爱茵茵的。茵茵求你,不要射出那一箭,你救救茵茵!”
季剑已然行到树林之中,见了这情形,大惊道:“阿辰,这是谁啊?”
九辰扯起巫茵茵,将她推到身后,道:“以前在王都结识的一个小兄弟,他半道上遇到了猛虎,才惊了马。”
季剑将巫茵茵上上下下大量半天,然后悄悄将九辰拉到一边,压低声道:“我说阿辰,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啊,这哪里是什么小兄弟,你把我季剑当瞎子白痴么?哦,我懂了,快从实招来,这是不是你以前在王都的老相好?”
九辰怪怪的看着季剑,道:“少将军的想象力当真有五车之富。我警告你,不许打她的歪主意。”
季剑瞪眼,实在憋不住笑道:“哈哈,阿辰,你真是——哈哈,不行,真是笑死我了。你放心,我保证,绝对绝对不打她的主意,而且,一定替你们保密。”
被晾在一边的含山公主肿着一双核桃般的眼睛,不满道:“你们在说什么?!”
九辰一脚踩到季剑皮靴尖上,低咳一声,道:“没什么。”
季剑疼得呲牙咧嘴,依旧笑个不停,喘着气朝巫茵茵挥手道:“小姑娘,你别害怕,阿辰是我的好兄弟,我不会说出去的。”
“阿辰?”心情不爽的含山公主听得一头雾水,正待发作,便见一骑挟尘,飞奔而来。三人仔细望去,只见来人披发缨冠,一身朱袍,神色惶急不安,却是晏婴。
含山公主立刻吓得躲到九辰后面,晏婴已然翻身下马,急急行至三人跟前,惊魂甫定,道:“老奴总算寻到两位小将军了,刚刚王上听了撞马之事,可是吓得不轻,担心的不得了,立刻命老奴来寻人,苍天保佑,没事就好!”
季剑拼命忍着笑,道:“晏公,你放心,意外而已,我们不会有事的。”
晏婴笑着连连点头,正要开口,猛然看到九辰身后的含山公主,立刻一懵,犹自不信。
含山公主紧张的攥着九辰衣袖,九辰回头,慰以一笑,才向晏婴道:“敢问晏公,王上可在附近?”
晏婴如梦初醒般道:“不错,不错,王上就在前面,两国使臣和其余人也在。那通灵赤豹困在了乱石堆里,大伙儿正在捕猎呢,王上就等着老奴带两位小将军过去一起较量一下!”
感受到臂上力道蓦然加强,九辰笑道:“烦请晏公带路,惊扰了王驾,我们立刻过去请罪。”
晏婴忧心忡忡的望了含山公主一眼,才道:“好,两位小将军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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