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鼓过三更,清漪正在树上闭眼养神,听得有细碎脚步声,睁眼看时,见一人夜行衣打扮,越过高墙,进得院来,模至柳默房前。
那人也不就进去,用手指戳破窗纸,往里探望一回,却也并不进去。
自袖中取出一根竹管,伸入窗内,便要吹出。
这边清漪知道不好,自树上悄然跃至他身后,那人浑然不觉。
清漪手起一掌将他击晕,拿过竹管检看,里面装的是专于睡梦中杀人的毒烟。
真是防不胜防,歹毒之至。
清漪庆幸自己没有掉以轻心,否则恐怕救之不及。
当下便欲带那人出柳府问讯。
屋内柳默已闻得人声,推门出来。
原来柳默也知自己深陷险境,并不敢贪睡。
那人来时,已然知晓,本欲待他入房中再行其事,不想外面另有一人,忙赶将出来。
却见清漪在窗外。
看她面色略显疲惫,知她只怕在此已非一日,自己竟毫无察觉。
清漪见他出来,也不好躲闪,只得与他施礼。
又将那竹管递与他,说明是何物。
柳默不料今日又是下毒,幸亏清漪在外防备,不然只怕已中了毒计。
此时一切尚不明了,柳默不愿惊动其他人,两人随即带了那人跃出柳府,至僻静处,方将那人唤醒。
那人醒来见了柳默,知道事迹败露,只道:“要杀便杀。”
“若告以真相,或可饶你性命。”柳默道。
那人却不肯再开口。
“你此时不说也罢。今日我便杀了你,挂于那城门之上,自会有人来认你。”柳默见状,冷声道,“那时,我便一并送去与你作伴。”
清漪听了,倒不想柳默竟有此语,有些发愣。
“左右都是死。你动手吧。”那人听得此言,叹道。
“你只需告知是谁让你前来,我们自不为难于你。”柳默又道。
那人却摇头道:“那人令我前来,已放下话来,若事败将他说出,必取我全家老小性命。如今果然事败,我也无话可说,悉听尊便。”
柳默知再问亦是徒然,况也不可能真杀了他,只好放了他去。
那人愣了一回,见他二人并无他举,便倒退几步,快步离开,不一时消失在黑暗之中。
柳默望向清漪,轻声道:“你何时来的?”
“刚刚赶到罢了。”清漪只道。
自袖中取出一个玄色香袋,对柳默道:“这是了无香,你带在身上,这些寻常毒烟自当无碍。”
柳默便接过在手,也不再称谢,只因他已知单单一个谢字已是太轻。
夜色如水,几点星光隐约可见。
微风轻轻吹起她肩上细发,显得她更加疲惫。
“我送你回去吧。”柳默柔声道。
清漪点点头,两人便往清漪居所行去。
到得院门前,清漪作别,推门而入。
“清漪。”柳默在后唤她。
清漪回头望着他。
“我自会当心,你夜里只管好好在家里休息。”柳默道。
清漪知他已知晓,倒有些局促起来,只点了点头。
当下别过,柳默自再回柳府。
四更方过,又再睡了一会儿,早起便往官中值守。
清漪早起仍然先与院子里的花草打理妥当,知柳默今日在官中值守,便仍然跟至。
晚间仍然宿于柳默屋外。
然而十数日过去,并无半点消息。
那边喜牛已每日来将清漪点好的花放于车上,推至城门附近,齐刘氏在那儿看着,喜牛自去忙农耕之事。
清漪近日只顾查探柳默之事,其实对培植之事已无暇顾及,那些花长势虽不错,却无甚特别。何况清漪只种得一些普通品种,凤仙、荷花、一品红、睡莲等,并无甚名贵之花,是以每天几乎是原样带回。
清漪也无奈,只得先了了柳默之事方可安心照护。
柳默每隔三五天,总会至清漪处略坐,清漪每次总是赶在他前面先至居所等候。
柳默只觉每次见她之时,总比上一次更显得疲惫,每每嘱咐她,她便也应承。
自那日后,柳默已知她夜间藏身柳府,只是不肯让自己知晓,便也佯作不知。
却不知她白日也这般奔波。
全仗着三百年修为,每日里全然不歇。
如此又过了月余,并不见那人有什么新举动。
清漪方稍稍安下心来,白日便也挪些时辰照护院中花草。
她既用心栽培,花事自然比先前长势好了很多,每日多多少少能卖出一些。
也只是勉强持平,并无多少盈余。
然清漪也并不急躁,每日只勤心侍弄罢了。
时值盛夏,那片梅林青翠碧绿,与那山色相映,甚是喜人。
想今年冬雪之时,或可一观其芳姿了。
这日清漪正在院中给那几株睡莲换些净水,忽听得院篱外人声嘈杂。
抬眼看时,一个武将打扮的人领了十几个兵士蜂拥进来。
细看那武将倒有些面熟,清漪细想一回,忆起在蒋威六十寿宴上见过此人。
此人名唤窦建德,是蒋威旧将。
这些人来势汹汹,却不知所为何事。
清漪只冷眼看他们进来。
这些人进得来,也不说话。
只见一个身着道袍、手执拂尘的老道四面探看,又闭上眼掐指作推算样。
再四处走了一圈,回到那窦建德马前,低声言语了一阵。
那窦建德听了,抬头看了一圈,只见清漪一人站在院中,便对她粗声道:“那个丫头,此间主人何在?”
“我便是,军爷有何贵干?”清漪淡然道。
窦建德上下打量她一番,这女子看得不过十j□j岁,却孤身一人住在这城外荒郊,胆子够大的。
“有主便好,今日便速速搬离。”窦建德道。
“为何?”清漪道。
“还能为何?我家公子看上这块地了,要用来做别院,你速速离开。”窦建德道。
世间仗势行恶,强取豪夺,本是平常,只是今日见了,况又是自己辛苦建立的居所,清漪不免气闷。
若论动手,这几个人完全不是对手。
只是,那蒋府实是难缠,僵持起来,只怕难在这慕州城立足。
当下踌躇不语。
窦建德见她无话,只当是畏惧蒋府名头。便道:“我话已搁下,明日便来收地。”
说罢,带着一帮人,仍呼啸而去。
这里清漪不忍割舍多日心血,然而又不欲与蒋府争执。
若论势力,柳将军府或可抗衡一二,只是自己与他们非亲非故。
何况,若争执起来,只怕柳默首当其冲,深受其扰。
如此辗转反侧,无有良策。
次日,晨光初露。
清漪终决定,舍此地与他,再另谋他处。
幸得那时陈钱处得来的银子尚有余、蒋府的赏银并关氏夫妇答谢之银两亦在,尚可一为。
天大亮时,齐喜牛仍推车前来运送花草。
清漪给他结了这些日子的银钱,对他道:“暂时不必来了。”
喜牛不知何故,不免有一问。
清漪道:“此地此后皆为蒋府所有,你不可再来,免生祸端。”
喜牛闻言,亦无他话。
接了银钱,空车回转。
然这喜牛也不回城东自家,却直往柳府,在府门前候着。
见柳默出来,忙上前作揖。
柳默见旁边突然转出一人,吃了一惊。
仔细看时,并不认得。
喜牛却道:“柳公子不认得小人,小人却见过柳公子。”
“你在何处见过?”柳默怪道。
“在百里姑娘处。”喜牛道。
“你如何知道她?”柳默奇道。
“百里姑娘做些花草营生,小人与母亲在姑娘处帮忙。”喜牛道,“偶然送些物事,在院门外与公子两次擦肩而过,是以认得。”
柳默细想来,似乎确有见过此人,那时只当是路过的农人。
便施礼道:“不知今日来见柳默,有何指教?”
“平日里皆是晨间去姑娘处将花草推出,至城内交予老母亲买卖。”喜牛道,“今日去时,姑娘多与银钱,只道今日起,地将为蒋府所有,不可再去。”
柳默闻言大惊。
“蒋府势大,我等下人有心无力。公子与姑娘素有来往,或者可稍加援手,是以特来相告。”喜牛又道。
柳默忙谢过,又与了他些银两,当下也不去官中,骑了马直奔城外。
这边清漪收拾好随身物件,至院中将那盆鹤红花袖了,出得院门,到锦水边坐了。
想那些人来时,必定喧扰,也无兴致吹笛引声,只默然坐着看那水流东去。
坐得一时,想想无处可去,不如去秦老夫人处叨扰两天。
说起来,这阵子只忙着查探那欲谋害柳默之人,已经很久没去过秦府了。
当下起身,往城内走去。
远远见那窦建德带了十几个兵士骑马而来,旁边还有一位年轻公子,想是蒋家那位了。
便悄悄隐身树后,待那些人马过尽,方转出来,仍往城内去。
先去柳府,欲告知柳默自己暂离之事,以免他寻人不见。
只是等候多时,不见他出来。
又至官中军中探访一遍,皆无踪影,无奈先至秦府。
到得秦府,见了秦老夫人,施了礼,只道:“近日无甚要紧事,可否在府上叨扰两日。”
秦老夫人自然高兴,一口应下。
秦贤自然也无话说。
当日陪老夫人游了一会儿花园,将园中花草整理一番。
用了中饭后,老夫人歇午觉,自去睡下。
清漪便出得秦府,四处访看,是否有合适之处。
只是手中银钱不多,只剩得四十两,并一些散碎银子,怕只能在城内找个小间了。
寻了半日,并无有合适之处。
只得暂回秦府。
晚间仍与秦老夫人并秦贤说些闲话。
第二日,仍是午后出去找寻居处。
如今银钱无多,转了这两日已明了,城内房屋价高难得,只有赁屋而居了。
只是租赁处必然人多口杂,到底不似锦水边清净无人,终究没有属意的地方。
就算再想些法子弄了银钱,只怕难得那样好去处了,心下不禁怀念起锦水边梅林处来。
只是如今无法可想,还是再寻吧。
日落时,仍然空手而回。
回得秦府,晚间饭毕,与秦老夫人坐于园中,掌了灯,且说些闲话。
说讲间,秦贤进来请安,后面跟进一人,青色长衫,瘦长身形,面色如玉,略显苍白,正是柳默。
见了他来,清漪方想起,自己那日寻他不见,尚未告知移居之事。
本欲待寻下新居所再告与他,不想这两日竟无所获,因此尚未知会他。
柳默进来与秦老夫人施了礼,与清漪见过,盯着清漪看了一会儿,方才落座。
灯下再细看他,仿佛清瘦了些。
四人同坐,说起那日牡丹之事,秦老夫人道:“早说清漪必非凡手,果然药到病除。”
清漪只道:“过奖。”
又说起清漪亦通医道,秦老夫人便道:“如今我这孙儿每日在外宴请,饮食颇杂,不知是否于身有害,姑娘可否为他诊断诊断。”
既有此说,清漪不便推辞,应承了。
当下自袖中仍取出四方绢巾,盖住秦贤手腕,与他细细把脉。
一时诊毕,道:“其他尚好,只是饮食略过,伤损肾精,心脉略弱些。减些食量、少饮酒即可。”
“多与朋友宴饮,时常有过。”秦贤道。
“家中常只老夫人一人,食之无趣。你在外宴饮,又有伤身体,不如多在家与老夫人同食,也好调理调理。”清漪道。
“正是。你也该听听清漪的。”秦老夫人点头道。
“理会得,以后多在家陪祖母便是。”秦贤笑道。
柳默在旁,并不言语。
“百里姑娘,今日趁便,不如与柳兄也把上一脉。”秦贤道。
清漪未及答话,那边柳默道:“不必了,我并无不适,不敢有劳。”
“有名医在此,不可错过,便把上一脉又如何?”秦贤道。
柳默只是推辞。
清漪不解他何意,只知他甚是不愿,便道:“柳公子气色尚好,无须把脉。”
秦贤方才作罢。
一时老夫人困倦,自先进屋歇下。
这里柳默也不便久留,起身告辞,秦贤相送,先出得门去。
柳默落后,回身对清漪道:“明日辰时,锦水边等。”
亦跟出门去。
次日辰时,清漪至锦水边时,柳默已在那里,一曲《江梅引》,正吹到好处。
见她来,也未停下,及至一曲终了,笛声消歇,方转头来看着她。
“怎不告诉我?”柳默道。
“待寻好了地方,自然告诉你的。”清漪道。
“可知这两日我四处寻你,只是不见,是何想法?”柳默哑声道。
“是我疏忽了。”清漪歉然道。
柳默亦不再多言,转身道:“跟我来。”
清漪便默默跟在他身后。
见他所行方向,却是原来自己所住之处,心下略感不安。
思忖之下,两步抢到他面前,道:“算了,何苦去惹他。”
柳默绕到她前面,往前走去。
清漪再抢到他面前,道:“我自会再寻更好的地方,你别去。”
柳默仍只顾往前走。
清漪在后急道:“那蒋威实难相与,何苦跟他纠缠。由他去便了。”
柳默回身,定定地看着她,她一时愣在那里。
柳默面色略沉,道:“跟我走就是了。”
清漪不再说话,只跟在他身后往前走。
到得院门前,柳默推门而入。
清漪只得跟着进来,心下想着,今日不免要有一番纷扰了。
却不料院内悄然无声,并无一人。
柳默又推开木门,进得屋内,也是空无一人,东西都还在原处,并无一丝杂乱。
清漪心下诧异,那些人没来过吗?我明明看见他们往这边来了。
柳默回身,望着她,道:“偶尔可以信我一次吗?”
清漪不知何意,道:“我如何不信你?”
“这里是你一手建起,梅林是你精心养护,我怎能轻易将它们与了别人。”柳默哑声道。
“你?你跟他们动手了?”清漪惊道,“……这可怎么办?”
“我跟他们何须动手。”柳默轻笑道。
“那些人来时,气势汹汹,怎肯轻易放手。”清漪不解道。
“我只是给他们看了这个。”柳默道。
说着递给清漪一张薄纸。
清漪接过看时,却是一张地契。
上写着:“兹将慕州城西门东南十里处,地一亩半分,转与本地人氏柳权,银钱收讫,立此为据……”
纸上四至、银钱数目、双方姓名、见证人及其签字画押,无不俱全,且明明白白盖了柳权的军印。
“早知你有此一着,我便早些去寻你了。”清漪不禁笑道。
“你早该告诉我。”柳默却直望着她,缓声道。
清漪将那张纸仍递还与他,笑道:“我还没签字画押,这地还是我的。”
柳默也不接那张纸,却将她纤手轻轻握住,道:“清漪,让我来照顾你,可好?”
清漪不想他此时有此一说,不禁愣在那里。
柳默见她并不拒绝,靠上前来,欲要揽她入怀,清漪惊醒过来,慌忙甩开他的手,退出几步。
柳默怔在当地,紧望着她。
清漪一时无措,只得道:“今日之事,多谢柳公子援手,他日必当图报。”
柳默只当她心中尚未能忘却那个人,今日是自己鲁莽了,只轻声道:“你为我所做一切,柳默尽知,我为你所做这一点微末小事,何能报得万一,我只望你好好的。”
清漪不想他已然对自己如此用情,心下又惊又喜,却又有忧。
一时不知如何处之,只楞在那里,直望着他。
三百年前,生死离别,她日夜盼着能再与他重逢;
即至历尽艰辛,终于在这慕州城内寻到他,他已全然忘却了自己,轮回变迁,也是无奈之事,她便希望他能再次与自己亲近;
而如今他终于再次握住自己的手,她却不得不放开,而且还要让他放开。
那日显魂丹一观,清漪已然明白,自己已经不在轮回之中,他而后种种,都将与自己再无瓜葛。
也许离开他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是自己无法割舍,贪恋他的气息、音容,只想着留在他身边,能助得他一二。
不想世事弄人。
他只是个普通人,人非草木,自己一心为他,只怕反而害了他。
想起那百年一次的雷霆之劫,清漪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只觉右臂隐隐作痛。
无论如何,绝不可让他犯下此劫!
清漪此时心下千回百转,不觉凄然泪下。
柳默只道是自己莽撞,便轻声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袖中掏出一个碧色玉佩,缀着一样的翠色丝穗,置于木桌之上,道:“若有事时,只拿着这个来寻我,他们自不会为难你。”
说罢说着转身出门,上马离去。
听得马蹄声渐行渐远,清漪颓然跌坐在地,不知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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