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6点,亮和美帆不情不愿来到。♀人员聚齐,多喜言归正传,这次他希望儿女们表现主动一点,以人人自愿的形式接受搬家提案,说道:“盐多不咸,话多不甜,现在举手表决,赞成搬回来一块儿过的举手。”
他第一个举,秀明佳音紧随其后,胜利稍慢半拍,但举了双手,小一辈自不必说,景怡千金也在交换眼神后慢慢举手,贵和内心摇摆不定,见二哥夫妇纹风不动,自己也不忙举。
多喜瞪了亮足足十秒钟,见他熟视不睹,催问:“你呢,怎不表态?”
亮神色不惊的说:“我已经表态了,您看,我和美帆没举手。”
“你们不愿搬回来?”
“是。”
多喜没说下一句,千金先恼了。
“二哥什么意思,连我老公都举手了,你凭什么不同意!”
亮说:“金师兄的意见是金师兄的,我们家又不是墙头草,凭什么要求我们随着你家的风向转?”
“凭你是爸爸的亲儿子,这个家的老二!真是奇了怪了,我们灿灿爸是女婿,女婿顶多算半子,他本姓金,你才姓赛,该你尽的孝道休想全推别人身上!”
千金专恣娇横,平生受不得委屈,纵然愿意回家承欢膝下,一见二哥逃避责任,便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景怡极力安抚,她飘风过耳不受半句,亮不像秀明贵和那么惯她,受到挑衅马上毫不客气予以还击。
“你是家里的娇小姐,平日里占尽宠爱,现在让你多承担一分做子女的义务你就不依不饶,可见也是没良心的主。”
“我没良心?你才没良心呢!你买别墅时爸爸帮你添补了五十万!我出嫁时可没要家里一分钱!”
景怡忙补充:“爸爸给过我们二十万,我们没要,全退回去了。”
千金大张旗鼓说:“听到了吧,我们从没想过占爸爸便宜,灿灿爸去德国留学时爸爸也要赞助二十万,他体谅爸爸攒钱辛苦,说什么都不肯收,不但不收,每年还大把大把往我娘家花钱。你问问大嫂,我们哪次回来不是大包小包带东西,虫草燕窝人参鹿茸全都成捆成堆的送,至于龙虾螃蟹海参鲍鱼更是不计其数,连你们家都没少吃少拿!”
亲人间最忌讳算金钱帐,美帆并非小白兔,当场呛回:“小姑子,你这话就不对了,不只你家有贡献,我们也从没空手而来,每次都带了礼物。当然,档次是低一等,因为我们是普通工薪阶层,不能像你们家那么阔气。不过我们花的是自己辛苦挣来的钱,不像某些人,拿着婆家的钱充大方,还花得心安理得正大光明,真可笑。”
“你说什么!少尖嘴薄唇的!你还不是没工作,尽花我二哥的钱!”
“欸,你好像搞错了,我父母在上海给我留了很多店面收租,我自己也有积蓄,足够日常的生活开支,并非全盘依赖你二哥。而且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有差不多一半儿的钱是我父母支助的。就凭这点,你也没资格教训我。”
景怡生怕战势扩张,急道:“对对对,二嫂出身梨园世家,亲家公是顶尖的二胡大师,亲家母也是越剧名家,怎么看都是名门闺秀,不比任何人逊色。二嫂,灿灿他妈有口无心,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千金大怒:“你干嘛跟她说好话,她是名门闺秀你娶她去呀!咱俩离婚!”
“小姑子冷静点,当着孩子的面不能说这样的话,跟大嫂收拾桌子去,该吃晚饭了。”
屋子里暴民造反兵荒马乱,多喜怫然怒吼,平息骚动,大声逼责亮:“你到底想干什么?不想做我儿子了吗!?”
亮面色凝寂:“跟您说得再清楚不过,搬回来对谁都没好处,我耐性都使尽了,您别再强人所难。”
啪的一声,皮肉相击,挨打的只是亮,余人却也禁不住应声而颤。
多喜手掌仍悬在半空,神情看上去比挨打者还难受。
美帆双手掩口,对公公进行无声谴责,同时发现佳音朝自己递眼色,忙做出身不由己的表情:“大嫂,他这么固执,我也没办法,总不能让我支身搬来婆家吧。”
佳音不知她与多喜私底下沟通过,乍听她称自己“大嫂”,还当她存心作怪,顿时深深埋下头。
多喜依然只对亮紧迫盯人:“你说我强人所难,这个家是地狱?叫你回来是上刀山下火海?人家的儿子为父母命都可以不要,你却处处忤逆,良心都教狗啃了!”
亮尽力自制:“您对我的恩惠我会另外设法报答,但搬家这条绝不行,您别抱幻想了,再逼下去,往后我连这个家都不敢回。”
“不回就不回!我只当没生你这不孝子!”
多喜腾的立起,秀明赶紧扶住,以防他再动手。
“你们都听到了,这小子刚才说什么!我们谁欠了他的钱没还么?那么不想见我们,干脆断绝关系!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为你付出那么心血,你竟这样回报我!畜生!孽子!”
“爸爸消消气,老二!你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跟爸爸说话,快道歉!”
多喜咄嗟叱咤,人人自危,亮却不为所动,今天他铁了心不让步,狼顾鸱跱的怒骂吓不倒他,反而更激起内心压抑已久的愤慨。
“您说得对,我是不配做您的儿子,我不像您那么寡恩少义,只顾自己感受。”
火药味十足的回答吓得周围人变貌失色,贵和压低嗓门吼:“二哥疯了,爸爸气成那样了您还顶嘴。”
“闭嘴,让他说!我倒要看看他那狗嘴里能吐出多大象牙来!臭小子,你老子耳朵掏干净了,你倒是说啊!”
亮眼见父亲态度强势,沉默只会显得自己理亏,他一直对多喜心怀怨愤,日积月累,常觉不堪重负,这时再不畅怀,只怕要内伤,于是堂然道破心里话:“您真那么问心无愧?敢不敢拍胸口说您这一生从没做错事,从没昧过良心,从没坑过人害过命?”
此言一出,多喜表情霎时僵硬,匆忙咽一口唾沫,旁人都能看出这是心虚的表现。
亮说:“您是长乐镇的名人,方圆十几里都知道您有个绰号叫‘四喜临门’,这绰号真好听,外来人听见还以为夸您人如其名,福禄寿喜全占齐了,我们却知道,这四个字分明在戳您脊梁骨。”
“二弟住口!”
秀明骇心动目,亮不过做了开场白便令其背脊发凉,所谓“四喜临门”暗喻多喜四次失败的婚姻,这是父亲的污点也是全家人的隐痛,往常谁都不敢碰。
亮甩开大哥试图拦阻他的臂膀,话既出口,已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爸爸,您结过四次婚,除去胜利的妈妈是自行出走的,您扪心自问对前三任妻子是否尽过责任?大妈在您最贫贱时嫁给您,做牛做马支撑这个家,您丝毫不体谅她的难处,怀孕九个月仍让她在砖厂干活儿,明知她产时大出血,月子没坐几天又催她出去挣钱,害她活活累死在砖窑里。三妈不嫌弃您结过两次婚,婚后竭力虔心照顾您,还帮忙拉扯前妻生养的两个儿子,也没见您珍惜对待。贵和千金出生没多久您就搞外遇,一次次伤她的心,最后逼得她离家出走……”
秀明哪敢任他说下去,大声詈责:“长辈的事我们没权评论,况且已经过去多少年,千金贵和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
“那是因为他们没死过妈!”
亮狠狠推开秀明,在众目睽睽下血红双眼。
“大哥,大妈死的时候你才十个月,没印象,感觉不到痛苦很正常,可是我妈死的时候我已经五岁了,那些事记得清清楚楚,一辈子别想忘!”
秀明知道他要说什么,已是内外夹击心慌意乱,忙吩咐佳音:“这人中邪了,快带孩子们走,弟妹老金,你们也出去!”
亮一把扯住妻子,也不许景怡走:“怕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么?既然要在一起生活,不知根知底怎么行?灿灿小勇你们也过来,还有珍珠,都来听我讲故事,听完你们才知道你们的爷爷外公是怎样的人。”
多喜骨颤肉惊,脸上堆满绝望的神气,和方才全然相反,像落水的猫狗,魂儿都惊飞到屋子外面去了。
“爸爸,您恐怕忘了吧,忘了当初在我妈怀孕时染上酒瘾,忘了每天喝醉后怎么打老婆,我还在我妈肚子里就天天挨您的打,我妈经常被您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可不管怎么疼都拼命护住肚子,否则我有九条命也被您结果了。这些是我从舅舅那里听来的,胎里挨的打我不记得,但记事后那些毒打全部印象深刻。您拿皮带抽拿酒瓶砸抬掌劈伸脚踹,经常打得我满地乱爬,哭爹喊娘求饶都不管用,非得等您打累才罢手。您不打大哥,专打我和我妈,就因为算命的说我妈克夫,说我克父,您做生意亏本,打牌输钱,被人坑了骗了,统统把账算到我们母子头上,对我们比对仇人还狠。我妈先是求,哭、跪、磕头,什么都做过,不见效就只好拼命忍,您骂她她不出声,打她她只护着我,哪怕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不管不顾。每天夜里您打完骂完呼呼大睡后,她都抱着我哭,哭到我在她怀里睡着,她又把眼泪往肚子里咽。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您一点点把她逼上绝路,她死的当天,您为一点小事操起烟灰缸砸她额角,她是缠着纱布滴着血为我们做完最后一顿饭的。那天晚上她抱着我说,亮亮,妈妈要是不在了,你要听爸爸哥哥的话,妈妈去长乐寺求过地藏王菩萨,他会长长久久保佑你。我那时只有五岁,心里也怕,睡觉时死命拽着她的衣角,半夜醒来衣服还在,床却空了。您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现在我不说,您自己告诉嫂子她们,告诉她们我妈去了哪儿!”
亮一番痛陈下,秀明贵和早懵了,他们是具体的知情者,余人中只有佳音、千金、胜利和珍珠曾风闻此事,但也只是听说亮的生母投河而亡,却不知尚有这段公案,毕竟他们熟知的多喜是位祥顺温和的老人,绝难想象他曾有过长期家暴这样令人发指的恶行。
疑惑的视线交织在多喜身上,他未作否认,也无任何辩解,垂手低头,渐渐老泪盈眶,以忏悔的姿态对亮说:“我对不起你妈,当年被酒精毒昏脑子,干出那些狗彘不如的勾当。你妈是被我逼得跳河的,我有罪有罪啊,她就是找我索命我也认。”
亮咬牙质问:“您还记得我妈从河里捞起来后的样子吗?”
多喜面部肌肉抽搐,下意识捂胸口,被记忆中的画面吓呆了。亮残忍的替他场景再现,绘声绘色描绘那一幕。
“你们都见过鱿鱼干发泡后的模样吧,体积膨胀两三倍,表皮鼓鼓的,轻轻一戳就吱吱的往外飚水。我妈当时就是条烂掉的鱿鱼干,发胀变型,五官烂得一塌糊涂,只看见嘴张得大大的,在河堤上停了半日,蛆就在她嘴里进进出出,再过一会儿,她泡得惨白的皮肤发紫发黑,像烧焦的腐肉,闻到那臭味的人无不作呕,连我在内。不看她脚上的鞋子,我都不相信那是我妈!”
秀明难以忍受,一拳将他揍到墙壁上。
“你真是风魔了,什么话都敢说!就你这号的也配当律师,我看找你打官司的人全是瞎子!傻瓜!”
亮爬起来径直出门,美帆愣了半晌缓过气来,也急行而去,秀明欲要追赶,被多喜叫住。
“算了,让他走吧。”
老人劣倦罢极瘫坐下去,儿子的血泪控诉已将他鞭挞到体无完肤,那些都是他亲手造下的孽,一世还不清的债啊。曾经心存侥幸,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伤害已由时间抚平,殊不知命债重如山,仇恨已在儿子心底扎根,旁人有力难拔,如今这根苗竟长成参天巨树,枝干铺天盖地压来,阻断父子之情。他靦颜、愧悔、歉疚、寸心如割,却怪不得谁,也恨不得谁,无数洪水般的恐惧正汹涌漫过他的脚背不断上涨、上涨。
这个家,怕是要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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