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寺后一家人 父亲的心愿之中秋月不圆(3)

作者 : 四胖子

这场雨绵绵密密直至傍晚,景怡正驾车疾驰,车轮飞越水洼,溅起大片污水淋湿骑自行车的路人。

“小赤佬!开好车就了不起呀!赶去投胎吗!”

咒骂未钻进驾驶室便被雨声吞没,景怡不停默念道歉,以往他在雨天开车慎之又慎,遇上积水总要慢行,唯恐溅水伤人,此时却大大破例,因为秀明刚才来电说多喜受伤入院,快不行了。

千金坐他旁边不住的哭,眼看仪表盘上时速已接近110马,仍使劲催促。景怡已尽力,且超水平发挥,他十八岁拿驾照,开过各种豪车,但从未加入过富豪子弟的酷跑俱乐部,更没像他们没事就大半夜跑城市街道上飙车。他的车技跟他的人一样安分守己,像这样在雨雾弥漫的闹市带着老婆孩子超速,在他即是玩命。

灿灿坐在后方的儿童安全椅上,紧张观察四面车窗外的情形,忽然惊呼:“爸爸,后面有交警!”

景怡已从倒车镜里看见两名穿雨衣的骑警,他们像灵敏的猎狗牢牢吊住车尾,一路警笛长鸣,跟这些行家比飞车,他显然太女敕。

路上行人车辆很快被这出追捕好戏吸引,前方行驶的车辆听到后方传来的警报,下意识减速,形成一个个路障。景怡叫苦不迭,一不留神与一辆长安铃木小轿车擦挂,惊得他急转方向盘,车头随巨大的惯性旋转,好在他的车制动灵敏,否则很可能车毁人亡。

“车祸啦!车祸啦!”

有人兴奋欢呼,高度文明改变不了国人幸灾乐祸的劣性,本来车祸不稀奇,但主角是豪车便另当别论,已有路人从雨伞下,车窗里举起各种镜头拍摄现场,打算发帖发微博,亦或发给电视台的新闻栏目,说不定还能获取高达数百的线索奖励金。

那被挂的长安车主见对手是辆阿斯顿马丁one-77,登时魂飞天外,像他这种小老百姓,开车最怕惹上这类主,真希望政府颁布新道法,禁止五百万以上的豪车上街。

他抠心挖肚回忆刚才自己是否抢道,若双方都有责任,修车费八成会赔到他吐血。

随即而来的交警上前敲窗,小车主汲汲皇皇打开车门,见one-77的司机跑步上前,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但即刻发现,对方脸上的惊惶犹胜于他。

“对不起!实在抱歉,您没受伤吧?”

景怡万分焦急,一急医院里的岳父,二急现场情况。围观者口语籍籍,按照时下惯常的仇富心态,多半已认定他是仗势非为的纨绔子。

交警上前敬礼,请他出示驾驶证,景怡连身份证和医院工作证一并掏给他,急声恳求:“怎么处罚都行,求您先通融半天,我岳父人在医院,据说快咽气了。您看我老婆哭得多伤心,我岳父就她一个宝贝女儿,您放我们去见老人家最后一面,拜托拜托!”

这交警巡街值勤好些年,抓过不少违规豪车,倒第一次见到如此老实谦逊的车主,再看他的工作证,更多添几许印象分,便有心行个方便,说:“您这属于交通事故,按规定当事双方得去警局协助调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不许走人。”

“不止十万火急,还人命关天!”

“那我们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但您的车我们得拖走。”

“拖!随便拖!”

“您这车价格不菲,若有损伤后果负责。”

“行行行,怎么都行!”

景怡可算逃出升天,再次向那小车主赔不是,保证事后赔偿修车费,小车主没见过这号善茬,虚惊之下满脸和气。

“修车费咱俩自负吧,您不找我索赔就谢天谢地了。”

热心的交警叫来一辆警车送景怡一家去医院,警灯忽闪警笛开道,一路畅通无阻,比任何好车都来得快,十五分钟内顺利抵达。多喜仍在四楼外科急救室,千金没耐性等电梯,拉着儿子直奔安全通道,灿灿人小跟不上,连绊几个跤子,被景怡捞起来夹在咯吱窝下飞跑。

全家老小都到了,秀明靠在急救室门边的墙壁上,身旁是贵和,佳音美帆神情凝重的坐在临窗的条凳上,英勇紧挨母亲,一只手拽着她的裙边,珍珠坐她们对面哭鼻子,胜利在一旁安慰,亮单**在j□j米外,碍于禁烟标志,叼着一支未点着的香烟发呆。

景怡见众人都有淋雨的痕迹,贵和尤其明显,询问得知他也因超速驾驶,撞上路旁书报亭,刚修好的车又得回炉重造。

千金惶急询问父亲伤情,秀明见妹妹涕泗交颐青黄无主,几乎没敢正眼瞧她,犹豫片刻低声说:“东安路那边有个当街的窨井盖被撬,爸爸走路没留神,掉进窨井里,肝脏摔破了。”

千金的脸被巨大的恐惧覆盖,脖子上激起片片鸡皮,景怡唯恐她晕倒,忙扶住肩膀。

“那现在呢?大夫怎么说?”

“爸爸不止内伤严重,更被窨井里的污水呛到,引发严重肺水肿,目前心肺功能衰竭,还伴有急性肾衰,你们来之前已下过三次病危通知。”

景怡内行人,一听这伤势便知凶多吉少,心早凉去半截,但当妻子回头求证时,仍安慰她:“别怕,爸爸吉人自有天相,没事的。”

千金缺心眼,脑子却不傻,明白多喜的伤势很可能致命,油浇火燎肝心若裂,自然而然追查起父亲受伤的前因,得知多喜是为了给珍珠买鞋才进城的,她顿时暴怒。

“死丫头!不磨死爷爷不甘心,他都那么老了,干嘛带他到处瞎跑!你这个讨债的死丫头!”

喊出这句话之前,她没意识到父亲已经老了,老到随时可能离开她,她心目中从未出现过爸爸会死这一概念,陡然事发,全无半分准备。

珍珠伤心害怕,能舌俐齿全化哑巴,千金扑上去扯她头发也不知道躲,秀明连忙过来护住。见妹妹一口一个“丧门星”、“扫帚星”泼哭乱骂,不禁恼怒。

“你还有脸说她!珍珠想哄爸爸开心才带他进城的,爸爸前晚那么难受,让你留下陪陪他你都不肯,他真是白疼你了!”

“我、我那时吓坏了!二哥和爸爸吵那么凶,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你只会说我,当时怎么不拦着二哥,连自己的弟弟都管不了,你没资格当老大!”

“是,我是没资格,你们都别认我这个大哥行了吧!”

佳音贵和边拉边劝,贵和对千金说:“二哥脾气倔你又不是不知道,发起火来谁拦得住?你有委屈也不能把气朝大哥身上撒。”

美帆看阵势,矛头像要一致对准自己的丈夫,见亮依旧不声不响形如泥塑,瞅着好不可怜,忙说:“她三叔,你这话可不中听,难道你二哥就不委屈啦,他那天回去之后饭没好好吃觉没好好睡,看看,人都瘦了一大圈。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怎么能把错全往他一人身上推。”

“二嫂,我没怪二哥,您别误会……”

闹腾中抢救室门打开,刚才进去的四五个专家大夫一齐出现,为首一位胡渣雪白脸皮皱巴巴的干瘦老医生冲口问:“你们谁是伤者的直系亲属?”

“我是!”

数人异口同声,相互望了望,由秀明出面。

医生说:“病人情况非常危险,能不能挺过今晚很难说,医院建议家属们全留下,还有亲戚朋友想见面的尽快叫来,免得留下遗憾。”

这无疑是间接宣判不治,千金珍珠同时惨哭,秀明贵和哀求医生再想办法,老医生只管叹憾,对白唯有一句,便是影视节目里常见的“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这下赛家人成了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再顾不得相互指责怨让,个个张不开嘴说不了话,窗外雨声大得如同修路挖爆自来水管,哗哗冲刷在人们心头,又疼又冷,其实雨势并未加大,只因现场太静才显得震耳,秋雨预示衰败,不吉利呀。

再过一会儿,护士出来说:“病人醒了,家属快进去看看吧。”

全家蜂拥而入,到了床边又都胆怯,不忍近前看那插满管子遍接仪器的躯体,后来仍由秀明带头,兢兢切切围住病床。

多喜脸色乌黑,好似烤焦薯皮,肿得厉害,胀成油亮灯泡的眼皮微微裂开两条缝,里面隐隐约约含着些光,千金只看一眼便埋头景怡肩上,咬着他的衬衫发抖。

秀明眼眶**,弯腰在父亲耳边轻唤:“爸爸,听得见吗?我们来看您了。”

多喜插着管子的鼻腔内传出极细微的哼响,他的意识还醒着,明白目前的处境。被人从窨井的臭水里捞出来时他就预感自己完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像被钻子生生钻出几个大窟窿,喉咙里满是血腥。

要死了,要死了,人迟早得走这条路,只求走快些少受罪。

他人生后十年喜欢亲近慧净法师,听法闻道,对无常有所认识,尽管达不到真正佛教徒面对死亡时的从容无畏,也明白“四大崩坏”这种定数非人力所能扭转。庆幸的是,临死前孩子们能围聚身边,他第一个想法是告诉他们,自己是为了招呼那两个小学生才不小心跌落窨井,免得他们怪他老眼昏花,说他老糊涂。可是当他尝试着提气,便很快改变决定,不行,舌头已不听使唤,得趁没断气,捡最要紧的说。

“一……一起……过……”

无比艰难吐出几个碎字,秀明附耳听来,大声传达出来。

“爸爸说一起过,他要我们都住到长乐镇去!”

谁都清楚这是老人的遗愿,贵和含泪说:“爸爸,您放心,我们马上搬回去。”

景怡应承:“我们家也是,灿灿,我们今晚就搬到外公家住好不好?”

余人纷纷表态,秀明见亮侧身一旁,大声说:“爸爸让我们一块儿过没听见吗!你倒是给句话呀!”

亮的脸色无比阴沉,显然极力逃避,佳音上前哀劝:“二弟,眼下不是赌气的时候,你就依了爸爸吧。”

亮扭头看一眼病床,旋即撇开,终于点了点下巴。

秀明激动的朝多喜喊:“爸爸,二弟也同意了,我们一家人又能团聚了!”

多喜两条眼缝抖开些许,秀明留神观察,注意到他在找什么东西,景怡见岳父向妻子聚焦,忙推她上前:“爸爸,我会照顾好千金和灿灿,绝不让他们吃半点苦!”

秀明又见父亲将目光抛向胜利,也赶紧拉过来。

“爸爸,胜利有我照应,他的事您也不用担心。”

多喜得到允诺,便放下两块心头肉,气管里呼呼直喘,隔半晌嘴又张开,秀明再次俯身下去,这次声音比前一次大出许多,足以传遍安静的病房,是多喜拼命吼出来的。

“不……不……不许……离……离……婚……”

他留下这条遗嘱,不久陷入昏迷,家人们寸步不离守护,一个个木桩似的竖在病床周围。入夜,孩子们困得趴在各自父母怀里睡着,秀明和弟弟妹妹们则不敢懈怠。多喜在呼吸机维持下吊着一口气,喉咙里不时传出轻重缓急节奏不一的声响。有时像擂鼓,丝丝丝扯他的胸膜,呼呼呼捶旁人心坎。有时又像线绳,越吊越细,越吊越细,家人屏住气吸等那线尾,几乎被勾出魂儿来。有时他半晌接不上气,秀明等人便伸长脖子摧心剖肝的盼他赶快喘下一口。有时他几口气连在一块儿出,嘶声裂喉的把人心肠都揉碎,他们又情不自禁想还是让他早些解月兑了好。

如此担惊受怕反复折磨,到清晨六点时人们的精神也如逐渐停歇的雨声一点一滴断续强撑,灿灿英勇相继醒来,要佳音便领他们上厕所。

“勇勇,尿快点,爷爷那边还等着呢。”

可怜的孩子经不得母亲催促,着急得闹起肚子,一泡稀屎咕咕拉在裤裆里,佳音只好让灿灿先回,留在厕所替儿子收拾,将脏裤子放在洗拖把的水池里略冲干净,月兑下自己的针织套头衫,让英勇将小腿塞两只袖管里,再用自己绑头发的细丝带扎住腰部,勉强当对付。

这时灿灿连滚带爬跑来,大声嚷:“大舅妈!大舅妈!大舅叫你们快回去!”

佳音情知不妙,拉着两个孩子赶回病房,差几步到门口忽然听里间传来绞心绞肺的痛哭声,紧接着便看见景宜连拖带抱将哭瘫了的千金弄出来。佳音松开孩子们的手,木腾腾踱进病房,目之所及首先是生命监测仪上那条浅绿色的流畅直线,之后是值班大夫抬手看表,简洁清晰的对护士说:“死亡时间,二零一三年十月一日早上六点三十五分。”

她也低头看表,自己只晚到两分钟,但那又如何?即便迟一秒钟,也是阴阳两隔了。

秀明呆呆杵在床头,看护士轻轻拉上蒙头的白布,贵和美帆在床尾抹眼泪,珍珠与胜利抱头大哭,亮仍旧和他们保持数米距离,神态更为僵硬,简直和床上的人一样,显不出半点生气。

英勇跟来,小脑袋一个劲儿往母亲怀里钻,佳音搂住瑟瑟发抖的儿子,等丈夫发话。

“家属们请节哀,我们要把遗体转送太平间,下午通知殡仪馆,这之前你们最好抓紧时间为死者清洁换衣。”

很快便有看护听说死了人,兴冲冲跑来推荐殡葬公司,说花两三百块便可雇人替死者更衣。

秀明拒绝了,父亲死得那么突然,他觉得自己是个不孝子,该尽的孝心未尽到一半,这身后事定须亲力亲为。

他说:“老二老三和胜利守着爸爸,我和珍珠妈回家取衣服。”

夫妻俩顺便带孩子们回去,路上秀明吩咐女儿:“家里要办丧事,你跟老师请七天假,连你小叔叔的一块儿请,待会儿去找孟爷爷,就说爷爷去世了,让他帮忙通知老街坊老朋友,顺便问问丧礼事宜,老人家的规矩我们不懂,你一定要细心请教。”

珍珠呜咽不止,哭倒在后座上,英勇抚模姐姐头发,哭着说:“姐姐别难过……”

佳音眼眶里噙满泪水,狠命忍到牙根泛酸,等回家进到多喜卧房,从他衣柜里翻出前些天她亲手洗好熨平叠放整齐的衣裤,悲痛顷刻没顶。

听她擗踊哀号,秀明跌落眼泪,哀叹:“回头再哭吧,爸爸还等着换衣服。”

佳音捧着那堆衣物哭道:“我原指望再伺候爸爸几年,没想到这么快……”

她心里一直觉得至少再侍奉多喜十年才算达到好儿媳妇的标准,这轰雷掣电般的死讯不仅令她遗憾,更像连从前付出的努力和孝心一并前功尽弃了。再看那半新不旧的衣裤,不禁睹物恸心泪如雨下。

“爸爸太可怜了,一辈子没穿过好衣服,他爸,咱们别让爸爸穿旧衣服上路,给他买身新的吧。”

秀明连连点头:“好好,咱们这就去大商场买,买名牌的衬衫西服,再买条领带,爸爸从没穿过西服,这次咱们一定让他老人家走得体体面面……”

二人相对垂泪,英勇跑来敲门,说慧净师父来了。

慧净师父尚不知赛家横遭巨变,见佳音眼红红的出来,泪痕犹存,便有所察觉,问她:“你公公在家么?”

“您有事吗?”

“哦,明天是中秋节,城里的居士班组织大放生,前些日子珍珠爷爷说想参加,今天是报名的最后期限,要随喜就尽快。”

其实他并非专为此事而来,昨晚隔着院墙没见赛家亮灯,他警觉异常,刚才听得引擎轰鸣,又听见赛家院子里传来哭声,便紧赶慢赶前来探视。

佳音听了他的话又哭起来:“师父,我公公去世了。”

慧净师父惊呼:“几时的事?”

听佳音大致叙述经过,他长声欷歔,双手合什念了段往生咒,说道:“你们不用现买衣服,你公公生前自己备得有。怕你们瞧见担心,悄悄寄放在寺里,快跟我去取。”

佳音跟了,慧净师父从禅房柜子里取出个蓝布包袱,里面包着一套褐色缎子卍字花纹的唐装,一件白色中式对襟领的茧绸短衫,一双鞋头四四方方的登云靴,还有一顶黑色镶镀金花片的平安帽。

“这是你公公前年出院后置办的,拿去给他好好穿上,他说他一生邋里邋遢,希望走得时候能利落些。”

佳音不看则已,看后悲声大作,慧净师父告诫:“你独自哭可以,但千万别在你公公面前哭,亲人当着亡人哭泣伤害最大,听到你们的哭声,他的魂魄会被业风吹走,落到不好的地方。最好在他断气二十四小时后再擦澡换衣,如今天还有点热,我给你一些祛臭的香料,殡仪馆里冰柜紧张的话就点起来。丧事也别办得太铺张,切忌在丧期内杀生请客。我再写一道阿弥陀佛咒,你们拿去念,保佑你公公顺利往生极乐世界。”

老和尚条分缕晰说了许多,见佳音哭个不停,叮嘱她:“小闻啊,我的话你千万记牢,尽量让你公公走好一些。”

佳音点头:“师父,爸爸想参加的那个放生会,需要交多少钱?”

“那都是各人随喜功德,没有定数。”

佳音将身边带的钱一齐掏出,大约五百多块。

“这些钱就算我公公出的,您拿去替他放生,愿他、愿他来世能托生好人家,一辈子享清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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