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点过，美帆气冲冲跑来餐厅，向刚端起饭碗的贵和抱怨：“三弟，你请的什么乐队呀，快到前面瞧瞧去，他们太不像话啦。♀”
贵和对这位二嫂存在先入为主的印象，总觉得她擅于小题大做捕风捉影，便不忙放碗，先问缘故。
“他们那个主唱太会标新立异了，刚才我过去居然听见他中气十足在那儿唱《常回家看看》，天哪，我们家在办丧事，他唱什么不好，偏偏挑这么晦气的歌名，这不是存心触咱们霉头么？”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胜利没忍住嘴，说：“二嫂，爸爸又不是厉鬼，我还巴不得他马上回来呢，您不想见爸爸，那叫他们唱《相见不如怀念》好了。”
美帆诧异打量他：“小叔子，我可没那意思。是，爸爸突然离开我们，对人人都是莫大的打击，但你也不能化悲痛为怨气，随便迁怒于人呀。”
胜利说：“我没迁怒谁，我就觉得唱《常回家看看》没什么不好，后天去火葬场我还想对爸爸说这句话呢。”
针锋相对的苗头已初见端倪，美帆料不到看似软懦的胜利会朝她甩脸子，大庭广众下教她如何不恼。
“你想让他们唱，那就唱好了，干脆再去弄台扩音器，你领唱，唱得越嘹亮越好，让整条街，让全镇的人都听见，好教镇长表彰你这个新时代的大孝子。”
贵和只见过二嫂与二哥吵架，跟千金置气，和大嫂顶嘴，但那都是平辈间的摩擦。她比胜利足足大了十八岁，竟同他较上劲，未免太失态。
“二嫂，胜利正伤心，您理解理解，别跟他呕气。”
美帆甩他一记白眼：“谁跟他呕气，你把我想得太鼠月复蜗肠了，我好心好意来提醒，说有人做了不吉利的事，也许会对家里造成不良影响，可小叔子硬是歪曲我的用意，我也很委屈，难道你看不出来？”
胜利抢话：“让爸爸回来是不吉利的事吗？爸爸又不会害我们。”
美帆认真解析：“爸爸自然不会害我们，但人鬼殊途，阴阳有别，爸爸如今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再返回人世间，不管对活人还是对他自己都没好处。我们现在应该想着如何令他安息，而不是为满足思念之情造成多余羁绊，让爸爸受不必要的痛苦。小叔子，我建议你有空多读读神学类书籍，别教自己的无知蒙蔽双眼。”
胜利瞥一眼秀明：“我大哥说那是封建迷信，只有愚昧的人才相信。”
美帆再次惊诧，直接问秀明：“哦，大哥，您怎么能这样教育小辈，咱们国家法律明文规定信仰自由，您自己可以不要信仰，但不能丑化攻击别人的信仰啊。居然说什么封建迷信，您根本不了解任何宗教，才会进行如此武断的评判，难怪都说缺乏信仰的人注定无知。如果在国外说这种话，会被当做愚昧者嘲笑的。”
秀明熟知这位弟媳话唠加傲世轻物的作风，假装没听见，佳音忙做和事佬。
“他也就随口说说，一家人何必较真。”
美帆说：“这绝非较不较真的问题，我是担心大哥只图嘴上痛快，一不小心造下口孽，你应该拿《玉历宝钞》之类的书规劝他，从古至今，很多人都是因为一时妄语堕入地狱，必须引以为戒。”
秀明讪笑：“弟妹啊，如果只是说句话就要下地狱，那地狱早满员了。”
胜利唱和：“三哥适合去，那里人j□j炸，地价肯定特贵，房地产业肯定特发达，建筑师去准发财。”
贵和使劲掐他示意他闭嘴，美帆脸阵红阵青，看看他再看看他：“你们几位是要构筑统一战线，联合起来对付我吗？”
“二嫂，没那回事。”
“我诚诚恳恳帮你们指正错误，你们反倒含沙射影来诮姗，看来无知真是一场灾祸……”
“我说你有完没完！”
亮终于被詹詹炎炎的妻子触怒，饭碗重重朝桌上一顿。
“一口一个无知挂嘴边，总指责别人无知的人才是真正的无知！而且是双倍的无知！”
他俩现下是赛家有名的怨偶，亮一出手小吵也变大闹，佳音贵和同时提高警惕，预防战火甫燃，忙一边拉一个。
丈夫的咆哮震得美帆心肝发颤，神情霎时尖锐。
“我正跟人理论，你为什么出口伤人！”
亮说：“出口伤人的是你，没有你这种尖酸刻薄的理论法儿，不过读了几本破书就动不动口出狂言，瞧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随便给人贴无知的标签，半灌水叮当响，越是没本事的人越自命不凡！”
“你、你不也给我贴了无知的标签吗？你就不狂妄？！”
“那是因为你经常盲目骄傲，无知是骄傲最肥沃的土壤，你就是那片土壤上生长出来的区闻陬见寒月复短识，智小言大才蔽识浅，不知所谓荒唐透顶的奇怪作物！”
“你才是两豆塞耳一叶迷山，智昏菽麦识昧高卑的暴君！经常用你那鄙下粗暴的思想歪曲我j□j我，把我推入痛苦万分的深渊！我穿衣打扮你笑嗤我华而不实，我吟诗念词你刺弄我无聊做作，我想跟你闲话家常你嫌我啰嗦，我说那么我们讨论时事吧，你又说‘你懂个屁’，只要我一张嘴你就有一大堆恶毒的言语等在那里，现在我正冷静的跟你的哥哥弟弟讨论信仰，这是多么神圣的话题，而你又探出毒蛇般的獠牙对我发动人生攻击，我实在不能忍受！”
美帆激动得语无伦次，她酷爱读书，对文学相当痴迷，水平绝不亚于相关专业的大学生，说话咬文嚼字，讲起道理更是成堆成套，吵架也不例外，外人想劝都难。♀佳音只好过来请她消气，美帆拨开她的手，她认为丈夫和婆家人这群庸俗浅薄之徒不懂得什么真知灼见，跟他们辩论真理好比对牛弹琴，倒不如直接摆出世俗依据据理力争，于是说：
“自从前天开始办丧事，我是一刻不停奔走操持，没吃上一口安宁饭，睡过一宿安稳觉，跑上跑下东奔西走，忙得席不暇暖，人仰马翻。哪儿像你，该吃的时候捧着碗大口大口往肚子里塞，问过我一声‘吃饭了吗？’。该睡的时候你卷铺盖往车里一钻了事，有没有想过我还守在灵堂熬夜？我殚思极虑尽心尽力奉献，没落下半句好，一个个反倒跟选秀评委似的变着方挑刺，也不看看我这黑眼圈，都像墨水印上去的了，我已经三十五了，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经不起日以继夜的熬腾！”
说完眼泪滚瓜一样坠落，佳音忙哄：“你误会二弟了，人家哪有大口吃饭啦，我作证，从起灵到现在只吃了我端给他的一碗醪糟蛋，这不刚捧上饭碗吗。他夜里怕睡被窝误事，实在撑不住才到车里眯一小会儿，也累着呢。我们都知道你辛苦，可怜这几日操心操得人都憔悴了，珍珠她爸也说难为你了，这得怨我，自个儿躲懒把你一人晾那儿，今晚你踏踏实实休息，什么都别管，剩下的我来做。”
贵和也说：“今晚我和胜利守灵，其余人都去睡，不然明天姑妈回来没人接应。”
亮却觉得美帆秤斤注两寻争寻闹，偏要火上淋油说：“你以为只你是大忙人？大嫂每天忙活几十人的吃食，腰都快弯不下去也没见她叫苦，你不就买点东西打打杂？这么些小事能要你的命！？成天矫揉造作无病j□j，真当自己是公府小姐侯门千金？那王宝钏落难以后还去住寒窑呢，我看你跟她一样，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美帆当着众人衔恨蒙枉，羞恨得泪腺开闸，一手拉着佳音一手指着老公。
“你们都听听！听听！他居然咒我短命，这、这人的心怎么狠成这样！”
佳音急得连连抚她的背：“二弟没那意思，你别多心。”
胜利说：“王宝钏后来不是成了西凉国的皇后嘛，二嫂，当皇后是女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啊。”
珍珠刚到场两分钟，不知小叔叔与美帆拌嘴，还当他一知半解，忙说：“你没看后文，那王宝钏只当了十八天皇后便一命呜呼，同她之前苦守寒窑十八载浪费的青春忍受的贫穷相比，那短短的富贵算什么？”
美帆悲道：“珍珠说得对，女人最宝贵的就那么十几年青春，王宝钏是为出征的丈夫守寡还有情可依，我呢，我守着个老公在身边，却像活死人，成天不是来无影去无踪，就是一棒子打不出三句话。硬跟他说，要么冷言相对，要么恶语中伤。我真比王宝钏不如，前世不知造什么孽，遇上这么个黑心肠的主。”
秀明见她哭得厉害，上前吩咐亮：“快去道歉。”
亮一动不动，秀明急了：“叫你去就去！她这个哭法儿邻居们听见还以为咱们家又死人了。”
亮不堪忍受，拿起车钥匙拂袖而去，贵和追出门只看到两盏渐远的车灯，不禁跺脚。事实上亮并非不懂事，专挑丧礼吵架，父亲突如其来的死亡惊得他月复热肠荒丧魂失魄，悲、悔、愧、恨、忧，五味喧腾，由此蒸发出一股怨气凝结于心，犹如燃尽引线的**随时爆炸。美帆这冤家不早不晚偏来招惹，她是他的人，彼此间没那么多礼数忌讳，于是他怪雨盲风的发作，结果自是雀喧鸠噪沸沸扬扬。这可谓是他事先设计好的，以便有充分理由逃离现场，找地方躲起来，之后发泄也好疗伤也罢，总之别让其他人看见。
美帆见亮一走了之，弃妇般的感觉越发强烈，倒在珍珠卧室哭得气滞声噎，接近11点才渐渐罢歇。佳音心疼她这一日忙得水米不沾牙，又哭闹半天，便做了碗桂花枸杞莲藕羹让英勇端给她。
美帆赌气道：“那没良心的一言不合自己跑了，也不管我死活，我吃饭有什么用？养足力气再被他疟。待么？”
珍珠见母亲劝说无用，便说：“二婶，人是铁饭是钢，您平时吃素，肚子里没油水，饿不了两顿该倒下了。二叔惹您生气，您正该怨他恨他，干嘛为了他跟自己的健康过不去。”
佳音点头：“你怨他恨他他也少不了一块肉，倒是你不吃饭，饿出病来，结果还是坑你自个儿。”
美帆向着珍珠嚘呜：“大侄女，你都看到你二叔怎么对我了吧？二婶上次告诫过你，千万别找冷心冷肺的男人，还记得不？”
“记得，二婶的话都是金玉良言，我哪儿能记不住。”
“唉，我也是摔个跟头拾明白，自己吃了亏才晓得总结经验教训。这找丈夫跟水里模石头一样，千万得擦亮眼，找好了恩恩爱爱万事如意，像你姑姑，一辈子过得比公主娘娘还快活。找不好就变成二婶这样，年纪轻轻堕入冷宫，满月复辛酸唯有自知。”
她情有所感，随口念出一句：“花红易衰如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珍珠生来最羡慕美帆人美戏好文采棒，将其视为人生楷模，见她如此伤怀，也为其不平。
“二婶别这么悲观，像您这样的大美人，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拿手，要是穿越回古代皇宫，绝对是皇妃人选，肯定艳冠群芳，凤仪万千，把皇帝迷得五迷三道的。每天不上朝，尽陪您观花赏月，游山玩水，您只要说一声儿，锦衣玉食奇珍异宝，那是应有尽有。您穿腻了绫罗绸缎，皇帝给您做霓裳羽衣；您住腻了琼楼宝殿，皇帝给您盖阿房宫、大明宫；您京城呆腻了，皇帝带您下江南游塞北；您要是吃腻了山珍海味，那皇帝准得把龙肝凤髓找来献给您……”
她说到这里，一直聚精会神听她们讲话的灿灿忽然张口背诗：“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女人们原想他只会背几句，不曾想他竟将整首《长恨歌》一字不漏念诵完毕，纷纷惊喜夸赞。美帆愁颜暂去，笑道：“我们灿灿好聪明，这么小就会背《长恨歌》，老师教的吗？”
灿灿说：“去年爸爸妈妈带我去西安旅游，参观华清池时导游阿姨教我的。妈妈觉得自己长胖了，不好意思泡温泉，爸爸说杨贵妃比妈妈胖了不知多少倍，还被封为四大美人之首，一般皇帝都爱体态丰满的女人。”
美帆忻艳歆羡：“小姑子这是什么命，嫁了知心顺意的老公，生了千伶百俐的儿子，我要跟她一样，别说皇妃，皇后也不做。”
珍珠安慰她：“像杨贵妃有什么好的，放现代就一肥婆，还有狐臭。是我就情愿像二婶这样，永远保持苗条轻盈的体态，再说古代皇帝喜好不一，不是还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殍’嘛。”
“可楚襄王是亡国之君那。”
“那唐玄宗还有安史之乱呢。”
美帆对佳音笑：“你常说这丫头不学无术，我看她挺有学识嘛，能说会道，比好多同龄人强，你没听说，如今有的高中生连四大发明都闹不清。”
佳音笑道：“她只会耍点小聪明，被她爸爸惯得，以为自己是只白天鹅。你一夸，她尾巴更得翘上天了。好啦，说了一会儿话，气也该消了。瞧你侄子捧着碗站了大半天，凭这可怜样儿你也得吃了这碗羹。”
美帆这才注意到英勇一直老老实实站在旁边，活像个忠实的小侍从，别人说话他只是听，神态憨厚可爱。她的心一下子糯了，忙接过碗，顺带模模孩子头顶：“勇勇真是有孝心的乖孩子，你妈妈积了几辈子功德才生出你这么个宝贝，二婶看了都眼红哦。”
佳音开玩笑：“你这么喜欢，那我再生一个这样的过给你？”
珍珠立即嗔怪：“妈妈，一把年纪的人还提生孩子，害不害臊呀。”
美帆说：“哦哟，你这是什么话，你妈妈才三十七岁，如今四十几岁生孩子的女人一大把，我还见过六十岁当妈的呢。”
“那我们家的子女名额早满了，再超生不得罚款吗？而且家里本就没多少财产，再生一个人来分，我多吃亏。”
“哎呀，这家里所有人的脑袋加起来也算不过你，今后哪家的婆婆会是你的对手啊。”
娘儿几个说说笑笑陪美帆吃完饭，孩子们去睡觉，美帆惦记着回家给金丝雀换水添食，向佳音告假，佳音本不愿再劳动她，二话没说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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